探寻喜剧的“常道”和“正道”
——陈彦长篇小说《喜剧》读记
作为陈彦“舞台三部曲”的收官之作,与《装台》《主角》一样,新作《喜剧》(作家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讲述的仍是戏曲舞台内外的生命故事。这些起起落落、荣辱无定的生活故事,也依旧关联着宏大的时代脉搏,表达着普通生命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他们虽然多为戏曲中人,也面临着与普通人相同的生活和情感境况,同样是希望与失望、爱与恨、得与失交织的基本情境,也依然是左冲右突、上下求索,于奋进中谋求自我成就的复杂经验。而经由对他们跌宕起伏、悲喜交织命运遭际的细致书写,这部作品也表达了对更多人命运状态的思考。
“喜剧世家”父子两代人在不同时代中命运的起落,既关涉着时代核心主题的变化,也与个人生活和艺术追求以及由此形成的处世之道密不可分。作为体现作品核心观念的重要人物,“老戏模子”火烧天曾在年轻时随世俯仰、不知进退,但历经种种挫折磨砺,终于悟得喜剧艺术,以及喜剧演员应当遵循的常道。两个儿子贺加贝和贺火炬经他调教,也知道父亲喜剧观念的基本内容,但在个人生活中作出不同选择,有着不同命运。《喜剧》以兄弟二人选择的差异及其所牵涉的问题为中心,对围绕喜剧甚至戏曲艺术与生活、时代、个人的价值坚守等问题的复杂关系,进行了深入思考和颇有喜剧意味的艺术化处理。
贺加贝从父亲火烧天那里习得了喜剧艺术的基本技艺,因为形象富有喜感,并且在艺术上不懈努力,他在父亲离世之后迅速成为贺氏喜剧坊的支柱人物,也很快取得了成功,一度风生水起,影响一时无二。无奈他对生活,尤其是感情有着难以解开的“执念”。自有情感记忆始,他就热恋当家花旦万大莲,即便此后她先嫁给英俊小生廖俊卿,离婚后再嫁富商牛乾坤。从她的种种行止中,并不难觉察其内在精神的贫乏和对奢华生活的迷恋。然而贺加贝对她依然保持着近乎迷狂的“爱”。在迎娶万大莲无望之际,贺加贝娶了形象酷似万大莲的潘银莲,聊解相思之苦。当他的喜剧事业突飞猛进时,迎娶万大莲的欲念便再度泛起。此时,由史托芬为其建造的贺氏喜剧事业似乎也在蒸蒸日上,贺加贝忘乎所以,要抛妻弃子,迎娶再次陷入“困境”的万大莲,即便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孰料天不遂人愿,就在贺加贝的欲望就要达成之时,贺氏喜剧事业迅速崩盘,贺加贝的“喜剧”旋即以“悲剧”收场:兄弟几乎反目,妻子携子离去,万大莲与身家千万的廖俊卿复婚……贺加贝无望之际自寻短见。这也应了作者题记所言:“喜剧和悲剧从来都不是孤立上演的。当喜剧开幕时,悲剧就诡秘地躲在侧幕旁窥视了,它随时都会冲上前台,把正火爆的喜剧场面搞得哭笑不得,甚至会提起你的双脚,一阵倒拖,弄得险象横生。”
不单是贺加贝,其他几个重要人物,皆是在处理喜剧艺术与观众、现实的问题上欠妥而每况愈下,媚俗之风愈演愈烈,终于无法收场。镇上柏树因个人情感难有回应,遂自愿退出,反倒得以“自全”。他此后虽生活无忧,但渴望的情感难以实现,也很难说不是以“悲剧”告终。王廉举则因毫无底线而最终被观众抛弃,随之家庭破裂,沦落车站,依靠“耍嘴”维持生计。似乎懂得喜剧真谛的艺术学院副教授史托芬自以为洞悉了喜剧与时代的关系,最终制造的却不过是梦想的泡沫,一切努力终成泡影。他们都在喜剧与生活、时代、观众等问题上“不知常”,而使“喜剧”以“悲剧”收场。
这种种人物的命运遭际,究其根本,不外乎仍是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诸般际遇所致的生命得失、荣辱、毁誉、成败。这些人物面临的依旧是“红火了,寂灭了;人五人六了,倒霉背运了”的生活处境,也依然是“眼见他起高台,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的命运状态。
不过,《喜剧》中仍然包含着生命原本具有的生生不息的创造性伟力,且以之为基础超越个体生命的限制,创造整体的精神自主和自由。火烧天和他的“专用”编剧南大寿的喜剧观念,一度被视为守旧而遭到排斥。但随着贺加贝等人在喜剧的“邪路”上愈滑愈远,最终无路可走之时,他们俩的戏剧观念再度体现出作为喜剧“常道”和“正道”的重要价值。在贺加贝等人逐渐丧失底线的过程中,潘银莲和她的哥哥在探索戏曲与普通人生活的内在关系,这也是戏曲“常道”的重要部分。早就与贺加贝分道扬镳且更为深刻地领悟喜剧“常道”的贺火炬,开始了“返本开新”的喜剧重建工作。他再次请回南大寿,恪守父亲的教诲,闯出喜剧艺术的另一番天地。这样的处理,表明作者对喜剧与传统、现实的关系有着深刻思考和深入洞察,蕴含着发人深省的重要内涵。
乾坤一戏场,你我皆在其中,各自扮演不同的角色,面对着不同的命运。这一方舞台上的生、旦、净、末、丑,也分别表现着特定生活世界的基本内容,也因为对具体的生命际遇有着深刻洞察和艺术表达,从而生发出更为普遍的意义。
(作者:杨辉,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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