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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的几个中篇《松林夜宴图》《蛟在水中央》和新作《我们骑鲸而去》中,孙频向历史、山林、荒岛四面出击,有一种与《疼》《盐》为代表的早期写作告别的意味。如何从个人经验和轻车熟路的写作中突围一直是每个作家所面临的巨大困扰,习惯的力量简直难以估量。《我们骑鲸而去》由男性叙事人“我”来讲述身怀内创的两男一女在岛上交集的生活。孙频勇敢地斩断了情欲的牵绊,让故事在强烈阳光照耀下的荒岛上徐徐上演,千百年来的人类文明和五光十色的当代生活像海浪一样层层退出视野。潮去潮又回,人类社会的欲望被高度精简然后翻转过来以短剧片段重新被审视。作者将诗歌、戏剧、书信等多种文体融为一炉,并积极处理作者自身的阅读经验。莎士比亚的经典戏剧和“桃花源”的古老诱惑在当代隔空碰撞,共同构筑小说《我们骑鲸而去》的隐蔽根基。
(书封图来源于豆瓣)
陶渊明的《桃花源》浓缩了中国古人的“理想国”并随文化基因代代传承。我国古代哲人设计的人生方案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避世意味着选择一种消极的自由,建构一种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想情境安放肉身。逃离、隐遁一直潜藏交织在中国文学史中。无独有偶,哲学家康德认为:“人有一种使自己社会化的偏好,因为他在这样一种状态中更多地感觉到自己是人。也就是说,感到自己的自然禀赋的发展。但是,他也有一种使自己个别化(孤立化)的强烈倾向,因为他在自身中也发现了非社会的属性,亦即想仅仅按照自己的心意处置一切,并且因此到处遇到对抗,就像他从自身中得知,他在自己这方面喜欢对抗别人一样。”人一直在社会和自我两种不同的力量中运动。
人类既有共通的情感,也有与经济基础、历史条件相应的不同的文化方案。我们安顿心灵的理想境界是“桃花源”,漫长的农业文明形塑了中国的“渔樵”美学,屈原笔下的渔父被认为是得道者。山水中蕴含了天地日月的精华,其间有无言之大美。阮籍曾在《咏怀》中写道:“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历经战乱的王维居住辋川时期大量的山水诗、山水画都营造了这种令人向往的和谐之境。陶渊明、王维的高洁境界给了后代很多诗人以人生样板,苏轼就是典型后继者。中国文人大抵在出世和入世之间摇摆。沿着这条延长线来理解孙频的《我们骑鲸而去》,会更清晰地看到当代作家的努力方向。作家安放于都市中的书桌与小说中人物老周的书桌一样是“世界剧场”,她在这个剧场处理人类的历史、现实和未来,她也像女王一样支配着虚构的叙述王国。
孤岛就是一个真实的剧场,刺激并放大人们的欲望。以为自己失手杀死同行竞争者的剧作家老周逃到荒岛生活四十年,完全不顾两位同伴的感受持续地在荒岛上的“世界剧场”上演他自编自导的话剧。被“诗和远方”诱惑着而将生活过得一塌糊涂的“我”接受了到岛上守矿两年的合同,刚来时巨大的自由和欣喜很快就被无边无际的孤独和恐惧所笼罩。因遭受家暴而杀害丈夫后身陷牢狱十七年,出狱后再遭独生子车祸去世打击的中年妇女王文兰坚持化妆,不屈不挠地要用贝壳建旅馆、搞开发旅游事业以此证明自身。荒唐的执念给了她活着的韧性、蛮力,然而也像在沙滩上建筑高楼大厦一样十分可悲可怜。就是这样的“三人行”,到底“师”给了我们什么?一是对孤独和恐惧的认识,二是对权力的再认识,三是对人本身的认识。
我们还记得,鲁滨逊到荒岛上垦荒,始终不肯忘记时间,并驯化了野人不准他们再吃人而要将手下败将继续驯化成劳动力,这一切都是鲁滨逊对“人之为人”的坚持。《我们骑鲸而去》中“我”来到岛上发现:习惯了大海生活的老周执着于他的智力、创造力,坚持创作戏剧是他存活下去的精神支柱。这和王文兰坚持要给世界和自身一个交待异曲同工。不同的是,当寒潮持续很长时间,面临极度饥荒的时候,老周依然“不食周粟”“骑鲸而去”,捍卫着人的道德光辉。随后“我”也告别了孤岛,只剩下王文兰依然执着于自己的白日梦。
老周创作的话剧让小说抵达斑斓之境:既是对莎士比亚经典戏剧的承传和拓展,也是对人类历史和当代现实的再创造。他将每个精粹短剧置于一个新的荒岛,以叙事让荒岛连接。往大里说,从更高处航拍,地球本身就是海洋上的岛屿;往小里说,每个人都是人群中的小岛。这点睛之笔令我想起《看不见的城市》,当代世界的复杂性被并置,彼此互映。小说提到老周就像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中的主人公,他们都要离开既定的角度通过新的认知装置重新打量自己习焉不察的世界。荒岛作为一个认知装置提醒我们“桃花源”的虚幻,各个小岛发生的故事高浓度地映射了他们三人的现实,映射了人类文明历程中权力的极端倾轧。孤独使人离不开他者,同时人又像刺猬一样提防对方。即便极端失败的年老色衰的妇女也在内心深处保存着女王的妄念,会挑逗男性互相竞争。爱,食物,各种欲望都会导致恶性战争,人类文明的丰碑与残酷一体两面。老周的剧本又像消费社会的日常生活,每天都有一个崭新的戏剧化的故事片段飘洋过海来到我们身边,躲进手机里,伺机攫取你的注意力。文末,老周在海岛上自编自导的话剧泄露了他自己的身世秘密,小说像航海一样走了一周之后回到了起点,身份认同是人归根结底的执念。
(图片来源:影像中国,摄影:宋贺兵)
剥落文明外衣的岛屿叙事将整个小说升华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失去边界的自由不能解决人的复杂性和权力的本质,人类历史自有其无法否认的强大生命力。作家孙频敏感而孤独,这促使她走上创作道路,一句话、一个念头、一个意象即能引发创作冲动,比如“一个人在深山里废弃的矿上住了两年”刺激她写出《鲛在水中央》,而“要攒多少钱才能够买一张票去澳大利亚”让她创作了《去往澳大利亚的水手》。但灵感只能照亮瞬间,要持续给读者提供心灵的火炉必须有燃料不断补给,孙频深深地明白这个道理,除了书斋里有意识的阅读外,她尽量打开自我,进行实地勘探、采访、搜集第一手感性资料,考订远古动植物的名目品性,力求让想象中的叙事环境变得更为可信。
孙频近年的创作慢慢从自我幽闭处突围,积极探索跨资源跨文体的处理方式,这让她的小说日臻开阔、深邃。难能可贵的是,她没有因同情边缘人而否定人的社会性,没有因为自然的审美传统而否定现代文明的价值。对历史的温情为她的小说奠定了仁厚的基础,而对人的尊贵的信念让她的小说结满诗意的花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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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申霞艳,现任职暨南大学文学院中文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广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广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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