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中国青年报社联合“志愿中国”和共青团中央官微进行“改革开放40年”大型青年调查显示,在40年灿若繁星的文学作品中,对青年影响力最大的文学作品依然是《平凡的世界》。
受访青年选出的影响力大的文学作品还有:《活着》、《白鹿原》、《红高粱》、《曾国藩》、《大秦帝国》、《穆斯林的葬礼》和《苦难辉煌》等。
在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的超长名单中,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已经成为这个奖项的大地梁柱,也是俘获广大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最多的获奖作品。
2018年,中国青年报社联合“志愿中国”和共青团中央官微进行的“改革开放40年”大型青年调查显示,在40年灿若繁星的文学作品中,对青年影响力最大的文学作品依然是《平凡的世界》,66%的受访青年确认《平凡的世界》对自己影响最大,获选率排名第一。
在历年的大学图书馆借阅率最高的TOP20文学类图书中,《平凡的世界》总是排在首位。
可以说,没有《平凡的世界》,“茅奖”在青年中的影响力会打折扣,或者反过来说,《平凡的世界》为“茅奖”赢得了社会荣誉和口碑。从专业角度观察,路遥开拓了“茅奖”大众美学的边界,《平凡的世界》树立了“茅奖”现实主义标杆。
文学与现实:县委书记的女儿与矿工谈恋爱的可能性
在一些评论家和作家那里,却一直流行着一股贬低路遥,看轻《平凡的世界》的思潮。最主要的观点是说路遥的艺术创造性不高,学界高估了他的文学成就;《平凡的世界》不是什么传世之作,而是一本心灵鸡汤,是鼓励青年进步和底层奋斗者的麻醉剂。
以自己的经验评估一部名著是件危险的事,更何况没有看到书中人物的历史合理性。
路遥笔下的孙少平是一个非常真实的人物,他与县委书记女儿田晓霞谈恋爱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一来他与田晓霞是高中同学,又是同一个村里的人,孙少平的哥哥孙少安与田晓霞的堂姐田润叶曾经恋爱过,两个人交往没有任何障碍。二是田晓霞不是一般的市侩女孩,她是一个有思想的记者,不会因为孙少平是个矿工而嫌弃他的出身。田晓霞爱的是孙少平的坚韧,不向生活低头的意志,当然,她也爱他冷峻的外形,强健的体魄。还有,路遥写孙少平的平凡和不屈,其实在写一代人的奋斗,更鼓舞着一代代青年人为自己脚下的土地和心中的理想拼搏努力。
我们不能因为当今社会有世俗主义和消费主义的恶趣味而嘲笑路遥,嘲笑《平凡的世界》,嘲笑孙少平。犹如一个宁可行乞也不愿意工作,把自己的懒惰和自私归咎给命运的人,整天以社会不公为借口拒绝努力和奋斗。
文学来自现实,忠实现实,但不是复制现实,阿谀现实;作家的职责不是机械地摹写和臣服于某种流行的观念,而是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和对历史趋势的洞见,寻找人类情感中美好的东西,把人性中向上向善的元气提炼出来展示给读者,让读者看到未来,看到希望。
电视剧《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和田晓霞
对流行观念的抵抗:所有伟大作品的一贯品格
路遥写作《平凡的世界》的时候,正是中国文坛最热闹的1980年代中期,那时候文学界谈论最多的是现代派和小说革新。小说界的口号是:写什么不重要,怎样写才是根本。大家比赛学习西方现代主义写作方法:从意识流到魔幻现实主义,从黑色幽默到荒诞派小说,什么表现主义、结构主义、后现代等各种思潮此起彼伏。
路遥在写作的过程中自然感到很有压力,因为他的写作方式是老老实实的现实主义。但是,路遥毕竟是有经验的作家,他没有为这些浮云一般的洋概念和走马灯一样的时髦货所迷惑,而是踏踏实实写他的长篇小说。他说:“如果一味地模仿别人,崇尚别人,轻视甚至藐视自己民族伟大深厚的历史文化,这种生吞活剥的‘引进’注定没有前途。我们需要借鉴一切优秀的域外文学以更好发展我们的民族的新文学,大可不必把‘洋东西’变成吓唬我们自己的武器。”(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他写作的目的非常清晰,那就是忠实记录陕北这块土地上为之耕耘为之奋斗的一代代人的痛苦和喜悦、挣扎和拼搏。而他的理想读者是广大的普通人群和平凡的人们,而不是少数精英人士,更不是批评家、学者。
写作的目的和服务的人群清楚之后,路遥便更加清楚自己的写作方法一定是被广大人民所接受和喜闻乐见的现实主义手法,而不是现代派或更炫酷的后现代主义。果然,《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写完后,路遥想在《当代》杂志社发表,却被青年编辑果断退稿。后来这位编辑叙述当时退稿的情景,也说明流行观念已经成为作家的思想禁锢:“当天下午,在陕西省作协的办公室里,和路遥见了一面,寒暄了几句,拿着路遥的手稿回到招待所,趴在床上,兴致勃勃地拜读。读着读着,兴致没了。没错,就是《平凡的世界》,第一部,30多万字。还没来得及感动,就读不下去了。不奇怪,我感觉就是慢,就是啰嗦,那故事一点悬念也没有,一点意外也没有,全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实在很难往下看。因为读不下去,所以退稿。” (周昌义《记得当年毁路遥:我是怎么退稿〈平凡的世界〉的》)
其实,周昌义当年退掉《平凡的世界》也没有多少错,谁让路遥在那种追求现代派时髦的时候写一部如此之“土”的现实主义小说呢?对路遥而言,《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受到冷遇是在预料之中的,并没有对他有太大打击,他很快振作起来,集中精力写作第二部和第三部。事实上,路遥还是有些失落的,毕竟他是全国著名作家,陕西省作协副主席,被杂志退稿还是感到挺丢人。优秀的作家都是能扛事的,这点打击不算什么,何况《平凡的世界》第一部还是顺利地在《花城》发表,在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尤为重要的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小说连播节目播送了这部长篇,引来全国亿万听众和读者的注意和喜爱。
时间是一把利刃,无情地切开历史的表层,透露出内部严峻的内核。《平凡的世界》成为经典是历史淘洗的结果。当年那么多名噪一时的小说都已经被遗忘,现代派喧闹一阵之后也归于平静,而《平凡的世界》却历久弥新,越来越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成为一部不朽之作,关键之处就在于作者正确的选择——路遥忠实于自己的内心,而没有被时髦的潮流所迷惑,也就没有被历史潮汐冲刷掉。
文学经典的母题:为普通人和奋斗者树碑立传
伟大作品都会围绕一个母题努力,那就是为普通人和奋斗者树碑立传。普通人也有人生,平凡人更应该被尊重。金子一样的人性光辉往往体现在底层人的身上,他们更善良、美好和自尊。
当孙少平来到煤矿工作,因紧张血压超标,有被拒绝当工人的可能性。这时,有人告诉他一个土办法:喝醋降压。孙少平很快就平复下来,过了体检关。小说中有一句话非常经典:“只要有人的地方,世界就不会是冰冷的。”这些格言式的警句,在小说中俯拾皆是,闪闪发光,照亮主人公的心灵世界,也是《平凡的世界》的动人之处。
普通人每天的生活都是一些平淡甚至乏味的日子,但是伟大的作家总是在这些平淡琐屑中发现不平常的人性内容和生活细节,这就是观察和体验的功夫。13岁的兰香并不是主要人物,但是她的身上的光彩不亚于主人公,关键在于她在家里一片混乱中默默地做事,给孙玉厚这个贫穷而困苦的家庭带来了惊喜。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贫穷和灾难并不一定会令人潦倒,反而磨练人的意志,振奋人精神,干出一番大事。兰香是个穷人家的女孩,她的懂事和付出令人联想到美德、纯洁和坚贞这样的词语,路遥在兰香的身上寄托了中国女子的那份美好。后来,兰香考入名牌大学,学习天体物理学,成为一名女科学家,与她在十三岁就默默为家庭做事的那份真挚和责任分不开的。这写生活细节也是超验性的,令人看到中国老百姓身上那份独有的不屈、勤劳和向善。
走投无路的孙少平来到好朋友金波的住处,看到比自己条件好得多的金波,但是他并没有自卑,而是大大方方地与他交谈。但这时候,少平才注意到,金波已经换了一身破烂工装,整齐的头发抖弄得乱蓬蓬的,耷拉在额头上。他心里立刻明白,敏感的金波猜出他目前的真实处境是什么样,因此,为不刺激他,才故意换上这身破衣服。
金波换衣服这个细节相当出彩。什么是真正的好朋友,理解你、帮助你、尊重你的朋友才是好朋友。有的好朋友只是帮助你,但在帮助你的同时也让你感到自己的可怜和无能,你在他面前没有尊严,这样的朋友不是好朋友。我们都有这样的经验:每次同学聚会,有钱和有权的朋友总是在穷同学面前炫耀,他可能也真心帮助你,但让你不舒服,没尊严,你仍然觉得低人一等,这是好朋友吗?当然不是。
《平凡的世界》中的金波面对穷苦的朋友孙少平,除了给他弄来了好的吃食,还偷偷换上一身破烂衣服,免得让少平尴尬,这是怎样的一种友情啊。这样的细节是一个作家用他多年的人世间观察和体会得来的,也是闪着金光的段落。作家在这里是通人性的,把自己的生活经验赋予自己的人物,给了人物动人的力量。写作就是这样,你必须学会观察人心,然后用自己的真实感情铸造出这些金光闪烁的细节,才能构成伟大作品的血肉。
《平凡的世界》之所以动人,就在于它突破人性善和人性恶的僵硬框架,毫无偏见、一视同仁地对待它的人物,赋予他们美好的生命特征,尤其是对那些遭受不幸灾难的个体,路遥总是不惜笔墨发掘他们内心的善良,合情合理地让他们获得幸福。
孙少平去当揽工汉,他干着繁重的体力活,他扛石头。他的细皮嫩肉和不算结实的身体吃不消,脊背被石头磨出了血印和口子,血肉模糊,他咬牙坚持。只是睡觉的时候不能翻身,只好趴着睡。村支书的老婆发现后,询问孙少平的情况,知道他原来是个教书的,马上告诉村支书给少平从背石头换到打炮眼的活计。王尔德说,我们都身处阴沟,仍有人仰望星空。处在社会最下层的人们,尤其需要人的帮扶和安慰,哪怕是一个眼神和一句温暖的话。
《平凡的世界》就是这样用真挚的情感打动了主人公,又通过主人公打动了无数读者。这是现实主义文学的力量,恒久地、持续地、绵绵不断地抚慰那些受伤的灵魂。而这种感动,无需解释,无需渲染,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人性力量,具有超验性。正是这种力量保证了路遥超过无数炫技的、追赶文学时髦的所谓先锋派作家。
编者的话:
1981年3月14日,病中的中国作家协会主席茅盾致信作协书记处:“亲爱的同志们,为了繁荣长篇小说的创作,我将我的稿费二十五万元捐献给作协,作为设立一个长篇小说文艺奖金的基金,以奖励每年最优秀的长篇小说。”
茅盾文学奖遂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最高奖项,自1982年起,基本为4年一届。获奖作品反映了1977年以后长篇小说创作发展的轨迹和取得的成就。
2019年,又是万众瞩目的“茅奖”年。在多媒体时代,对经典作品的解读已呈现跨学科与跨媒介的新特点。从小说到影视,从影视到网络,青年文学爱好者阅读茅奖作品的方式和途径也多种多样。
从本期起,《中国青年作家报》陆续刊发“茅奖”获奖作品系列评论,希望能够通过这组文章,引导青年写作者和读者建立基于自己对作品感受的理解,寻找表述自我的方式,最终回到读者与作品对话的方式上来。这是我们的初衷,也是文学评论的目的。如果你对“茅奖”作品或获奖作家有自己的感受,也可把你的“短评论”(所思所想)通过中国青年报手机客户端、《中国青年作家报》微信留言,中国青年作家报文学交流群发给我们,我们会选取一些有代表性的感言与读者分享。
(作者:郝庆军,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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