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故乡大山里的野芍药总给人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她躲开了世人搜寻凝视的目光,远远地开在深山里,别的不说,单单那自由自然的精神气质就远非庭院里的花儿可比。花开时节,正值初夏,山山岭岭满眼都是单调的绿,蓦然有几朵红红的野芍药跳进你的眼帘,仿佛思念已久的人儿约好了在等你似的,让你欣喜不已。这情境偶遇一次,已然难忘。
然而,野芍药与我还另有一段特殊的因缘。30年来,一想起她,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也一起从遥远的童年飘了出来。
“文革”结束的那一年,我上小学四年级。正是玉米拔节成长的时候,校长带领我们班到大队分给学校的几块很远的山坡地里去锄草。快到中午了,看看日头已毒毒地晒了下来,校长就叫大家休息一下准备回家。没了拘束,同学们便各行其是了。有的爬到树上摘山杏,一个个叫杏儿酸得龇牙咧嘴;有的跳进小溪里打打闹闹,弄得浑身是水;还有的追着几只刚出窝的小山雀,急得大山雀喳喳直叫。一时间,歌声、笑声、喧闹声飘洒在山谷林间。严厉的老校长一向是不允许我们这样自由散漫的,一阵大声的呵斥便把所有的人都聚拢到树荫下了。
我们刚刚坐下,气还没有喘匀,不知哪个眼尖的女同学惊喜地叫了一声,“快看,半山腰有芍药花!”大家顺着她的目光向山上望去,果然看到半山腰翠绿的灌木丛中,隐隐地开着几朵红红的野芍药。禁不住同学们的撺掇,禁不住那红红的诱惑,我一时忘了校长刚才的训斥,跳起来,第一个朝半山腰冲去。几个胆大的男同学也像兔子一样跟着我往山坡上蹿。女同学则站起来,雀跃欢呼。我模模糊糊地看到校长从田里急急地钻出来想阻止我们,也隐隐约约地听到身后传来他的叫喊声。但我早已将这些与耳边呼呼吹过的风声混在一起了。我用尽力气向山坡上奔跑,仿佛有一种压抑许久的力量迸发出来,灌木、野草和荆棘也丝毫未能减缓飞驰的脚步。我第一个跑到那红红的野芍药跟前,小心翼翼地将花儿连着枝叶一起采下,数了数,竟有五六朵,中间还夹着几个刚咧嘴的花骨朵儿,拔了一棵柔韧的野草一扎,高高地举过头顶,兴高采烈地从山坡上跑了下来。女同学像迎接得胜归来的英雄一样一起拥了过来。我和那束红红的野芍药一下子被大家围在中间,赞赏着,推挤着,争抢着。我感觉那是我的个性和精神最自由、最辽远地伸张的一次,比后来到北京考上硕士、读了博士还要美好。
这时,校长气势汹汹地迎面冲来,同学们像一群聚在一起的小麻雀受到惊吓一样,忽拉一下散开了。他那只差一点碰着我鼻子尖的大手一把就将花儿夺了过去。我像一棵刚刚还水灵灵地长在田里、不知自己身为何物的野草,突然被一锄头砍下来一样,顿时蔫了。然而,校长并未就此罢休。他将那束红红的野芍药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一脚踏在红红的花朵上,用力地来回踩轧着,搓碾着……透过含在眼里的泪珠,我分明看见野芍药那红色的汁液在校长的脚下流溅着;我分明看见女同学们那一张张惊惧痛惜的面孔;我分明看见几个男同学那幸灾乐祸的表情;我分明感到心目中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好的东西一下子被永远地毁掉了。我被这一切激怒了,一种从心底爆发出来的勇气和力量使我不顾一切地向校长冲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一下子把他推倒,校长滚到土坎下的小溪里去了。
后来,我便以“打校长”的罪名被学校开除了。
前几日,偶然从一本书上看到,在中国古代,芍药叫“将离”、“可离”、“离草”,是亲朋好友别时相赠的花。又说百花之中,芍药的高贵美丽仅居花王牡丹之后,是“花相”。真没想到,当年我竟然是兴高采烈地举着“离别之花”把自己送离那所山村小学的。然而,几十年前的悲愤、怨恨和惆怅,恰如云烟,渐渐散去,倒是多了几分感激,几分自豪,几分庆幸。我觉得,山间那束红红的野芍药是那难忘的岁月送给我的最好的礼物,因为从那以后,自由和力量的花朵便永远地开放在我生命的荒野之中了。
(图文作者:庞井君,中国文联理论研究室主任、文艺评论中心主任,中国文艺评论协会驻会副主席兼秘书长,《中国文艺评论》杂志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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