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什么书,跟种地选种一样,似与节令有关。残冬腊月里,不想读带寒气的书,也不想读发高烧的书,只想读含温度的书。
事有凑巧,前些天闪身一家常去的书店,翻翻瞧瞧中,瞥见一本《不远万里》。心头一热,想起许多年前,曾经倒背如流的句子:“白求恩……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细看作者名字,李彦,幸有一面之缘;再看出版单位,上海文艺,信得过的老牌子。顺势坐下,一气读过四十来页,主人公,正是敬爱的白求恩。书页间,有种久违的温暖,徐徐扑面。
诺尔曼·白求恩,一位加拿大医生,为援助抗日战争,飘洋过海,来到中国战场。度过整整两年战地生涯之后,一个初冬的凌晨,殉职于冀西太行山摩天岭。白求恩的逝世,令毛泽东极度悲痛。在延安的窑洞里,他俩一见如故,有过彻夜长谈,建立起相互仰慕的友谊。白求恩长相酷似列宁,亦是毛泽东欣喜的“独家”发现。友人牺牲仅一月零九天,毛泽东以深情的笔触,写下《纪念白求恩》,让这位非凡的国际主义战士,从此走进中国民众心中。《纪念白求恩》熟至全文背诵,我确曾有过。文章最后一段,犹如画龙点睛,让人句句难忘:
我们大家要学习他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从这点出发,就可以变为大有利于人民的人。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毛泽东行文高屋建瓴,又新颖平易;用语素朴,而词藻深邃。盛赞白求恩的这些话,对如今花甲以上的国人来说,当年无异于一言九鼎,而奉为思想的规范、行为的尺度、做人的准绳。
那日从书店买回《不远万里》,逐页从头读起。突然觉得,数十年来让人高山仰止的榜样,呈现出血肉丰满的身世,却又并未让人陌生,反倒像亲人久别重逢,觉得他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按说,我这把年纪,对世事人生,已有山重水复的品尝,心肠由柔变韧,会与年岁平行。但这回例外,鼻子脆弱,多次发酸。掩卷之后,只想说,感谢李彦。
1987年,李彦怀揣对白求恩的一腔爱戴,留学加拿大。怎料与期待相反,白求恩的故乡,无论官方、学者,还是民众,对他的话题,皆默然、淡然。这令李彦大惑不解。回望国内,白求恩依旧如精神的火炬,闪光发亮。难道,这只是衬托出中国人心诚、记性好,而加拿大人眼浅、忘性大吗?
李彦心有诧异,心有不甘。我猜想,大概还有满腹委屈。她要奔走呼号,不能任由岁月的尘埃,将白求恩悄然掩埋。李彦的执着与理智,显然胜于常人。她把潜心求学,当作主业,课余时间,则悉数交与“打捞”白求恩。这一带有“追求”意味的生活,伴随她毕业、工作,成为大学教授,成为知名作家,数十年不曾稍有懈怠。
李彦以晋见亲人的深情,探望白氏家族的亲朋。他们多已离别人世,少数虽健在,却蹒跚到凋零的临界点。许多场催人泪下的会面,宛若春雨,浇灌出李彦愈加急迫的激情。她以寻觅知音的谦恭,拜访散兵游勇的白求恩研究者。这些加拿大本土学者,默默做事,其学术触角,顽强广布,体察入微,已颇有建树。为还原白求恩多方面的杰出造诣,尽显其智慧人生,除医术之外,开掘到了写作、绘画、教育、演讲、音乐诸多层面;为梳理心理成长轨迹,回溯到了白求恩坎坷的童年。经年累月的探究、走访,使李彦的惆怅,日渐得到舒解。白求恩在自己的祖国被遗忘、被冷落,怪只怪二战后的加拿大政治生态,要将他这样的人物,作整体的遮蔽。所幸李彦运气好,碰上的风景,正是冬去春来。
然后,三十年过去了,已完全昔非今比。眼下的加拿大,谈论白求恩,早已远离启蒙阶段,开始跟“意义”挂钩。因人而异,分别成为一种职业、一种缅怀、一种崇拜,或者,一种时尚。于是,从李彦的翔实记载里,我们得以知道,白求恩的研究专著、长篇小说、故事片、纪录片,相继问世,将白求恩这一思想坐标(或者叫精神符号),普及开来,传递到城镇与乡村。2006年,李彦在加拿大生活的第十九个年头,终于心驰神往,领略到枫叶之国的绚丽。全加评选一百位“最伟大的加拿大人”,此一评选,分量非同寻常,涵盖“有史以来”。白求恩,这位远赴异国他乡,将宝贵生命,奉献给正义事业的英雄,名列第二十六位。民众的觉醒与选择,让李彦特别感动。白求恩长垂青史的殊荣,如蓝天辽阔,海洋浩瀚,属于全体加拿大人民。
白求恩在给病人做手术
大洋这边,自然仍是拥戴白求恩的大本营。名号高悬的医院、学校、展览馆、博物馆,无论数量还是规模,无处可比。李彦这回不远万里,陪伴重返而来的故人,伟大而神圣,依然是我们熟悉的国际主义者、人道主义者。同时,却有浪漫的情怀、悲悯的品德、优雅的气质、激扬的文字,朝我们的内心贯注而来。所以,李彦的贡献,是将毛泽东对白求恩的评价,深情地具体化,给予结结实实的“真凭实据”。所涉之事,都不是“创作”出来的。翔实的过程,表明作者的亲力亲为,或者,干脆就摘引自传主本人的文字。白求恩的笔记、日记、书信、讲演、遗嘱,种类之多,数量之大,《不远万里》所呈现出的“盛况”,遍览国内出版物,堪属首次。恰恰正是这些头回面世的史料,让人对熟悉的偶像,翻腾起崭新的景仰。
且读白求恩写于山西战场的一段笔记:
我们与日军之间已无任何屏障,思来令人恐惧。双方在展开竞赛,看谁率先赶到黄河岸边。只要过了黄河,就没什么危险了。假如我穿越大半个地球,还没找到八路军,就被敌人俘虏了,那可就倒霉透了……晚上九点钟,我们趁着夜色赶到黄河边,河边堆积着五千多人,其中一千多是伤兵,还有卡车、马车、大炮和物资,都在排队,等候渡河去陕西。陡峭的崖壁上反射出火把的亮光,湍急的河水从山崖间奔腾而过,水流中夹着巨大的冰块,在漆黑的河面上撞击,似万马奔腾……
这是白求恩奔赴延安途中的见闻。一位医术了得的圣手,竟有这等文墨,让八十年之后的你我,亦恍惚身临黄河渡口,眼见巨大冰块组成的“马队”,在面前飞奔腾跃。
据考证,短篇小说《中国肥田里的秽草》,乃美国《进步周刊》首篇刊发的中国抗战小说,作者便是白求恩。此外,战地救死扶伤的间隙,他还为美国、加拿大媒体,发回不少珍贵通讯,向西方世界介绍中国战场的艰苦卓绝。
白求恩在生命的最后一天,自知来时无多,断断续续写下遗嘱。除了外伤病人,白求恩格外惦记贫血病与疟疾患者,叮嘱不应再往保定、天津购药,这两地比上海、香港价高两倍……
然后,他将自己的物品,一一分赠。下面,心细如发的清单,仅仅是留给八路军战友们的部分:
两个行军床,你和聂夫人留下,两双英国皮鞋,也给你。
马靴和马裤,给冀中的吕司令。贺龙将军也要给一些纪念品。
……
给我的小鬼和马夫每人一床毯子,并另送小鬼一双日本皮鞋。
照相机给沙飞,储水罐等给摄影队。医学书籍和小闹钟给卫生学校。
……
遗嘱较以往公开的内容,是权威的“足本”。李彦通过对无数原始资料的甄别,有关白求恩遗嘱的种种疑惑,业已得到有效澄清,从而确保了无可争议的真实。这些诀别时刻的肝肠寸寸,字字透出爱恋与从容,却无不舍,更无凄凉。白求恩最后的话是:“过去的两年,是我生命中最有意义、最为非凡的两年。虽然有时感到孤单,但我却在这些值得敬爱的同志们之间,寻找到了最大的满足。”
太行山中,军民泪洒群峰,送行亲人,是在一个冷月寒心的夜晚。今年,2019年,白求恩牺牲八十周年。依照中国习俗,猜想忌日来临,又恰逢整数,通常会有郑重的纪念。许多年来,白求恩始终不曾离开我们。今天,呼唤白求恩精神回归,仍旧需要白求恩施以援手,再帮忙打一场净化心灵的“抗战”。从这个意义上说,《不远万里》的驾到,算是读者的福分。
白求恩
(本文图片来源于网络)
(作者:任芙康,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理论委员会委员,天津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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