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日前,由中共湖南省委宣传部、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人民文学出版社、湖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湖南省作家协会、湖南文艺出版社、湖南大学联合主办的“王跃文长篇小说《家山》学术研讨会”在长沙召开(点击查看)。本文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中心主任徐粤春在研讨会上的发言,已于2023年5月4日刊发于《解放日报》“朝花周刊”版。
这还原历史的文学切片,叫《家山》
徐粤春
切片,是用特制刀具把生物体切成的薄片组织。如果将五千年中华文明作为一个生物体的话,那么,王跃文用文学为刀具,把20世纪上半叶中国湖南乡村沙湾的故事制成了切片。这段切片叫《家山》。
长篇小说《家山》54万字,100余个主要人物,行文针脚细密、叙事交缠繁复,即使用显微镜放大,如同观察一块16纳米芯片,纹理依然清晰可辨。革命、救亡、启蒙、进步的时代气象是小说背景,械斗、乡讼、抗租、减赋、水利、兴学、匪患、扩红、征兵等是故事主体,地貌、景致、婚娶、丧仪、稼穑、山林、田亩、村规、民约、乡风、人情等是小说环境。对这些背景、故事、环境进行高度还原,是《家山》最大的特色,也是这段切片的最重要价值。
小说更多使用了乡言土语,这是语言还原。妻子叫阿娘,娶媳妇叫抬阿娘。小孩叫陀,明陀、美陀、高陀等,名字加陀就是孩童的称谓。有地位的老人称公,佑德公、逸公、达公、放公。还有知根老爷、乡约老爷是有特定含义的称谓,小说没有直接解释,而读者在阅读中可以了解大概其意思。知根,应该是知道根源之意,知根老爷应是本村历史记录者。乡约老爷封给了代表全村打赢官司的桃香,推测是村里功臣之意。语言不仅是表达载体,也是语义方式,更是审美样式,乡言土语成为中国小说家流行的选择,这是小说审美掘进发展的结果。乡言土语的使用,奠基了小说地域美学风格的语言底座,准确传递小说文本的意蕴特色,构筑独有的阅读体验,焕发出极具个性化的审美情景。作为文学切片的小说文本,乡土语言的选择是还原的必然选择,当然其中还要不违背可读性原则,而王跃文的把握是精准的。
刻画属于这块土地的典型,这是形象的还原。小说中的桃香作为一个普通农妇,能言善辩,擅长四六句,村里遇到官司无人敢上公堂,她挺身而出,公堂上不卑不亢、从容论辩、赢得官司,被乡人称誉为乡约老爷,年轻女人被命名男性尊称是一个极大荣耀。一个泼辣精明、担当敢为的湖南女性形象跃然纸上。然而,桃香并没有跳出时代的局限。她本人虽然因为天性没有缠足,但封建的观念依然根植骨髓,反而残忍地强迫自己的女儿缠足。女儿多次反抗、乡人多次劝说都无果,在缠放之间造成女儿跛脚,女儿最终遁入空门,酿成一个家庭无法挽回的悲剧。一个愚昧固执的乡妇形象又让人憎恨。应该说,泼辣精明、担当敢为与无知愚昧、固执野蛮绝非毫无关系,这可能是人物性格在不同情景下的显现,王跃文精准把握了内在联系,使得人物塑造脱离了表面化,既贴切鲜活又立体丰满,让人过目不忘。桃香只是小说一个边缘角色,但王跃文的塑造毫无生硬设计之感,猜测人物后面可能有生活原型,而这是作家深入生活的功夫。除了桃香,其他的人物,比如佑德公、逸公、五疤子、扬卿等,人物形象的塑造也是上乘的。
真实再现传统乡村治理,这是对传统文化的还原,也是小说很大的贡献。陈氏宗族下佑德公、逸公、达公、知根老爷等乡贤,是沙湾乡村治理的核心层。其中佑德公无疑是代表人物,他德高仁厚、仗义疏财,在沙湾有很高威望。在国民党横征暴敛中,佑德公为了全村的利益,多次抵制,出头反对,跑到县里慷慨陈词、据理力争,甚至不怕被政府利用。他大力支持家乡兴学,捐献自家山林树木作为学校课桌,为乡民长久利益计。佑德公睿智持重、老谋深算,在处理本村与邻村青年械斗中,他私底下与邻村乡贤暗中合作,巧妙拔出“炸药”引信,既维护双方颜面,又避免再次冲突,让沙湾龙灯顺利通过。这种乡贤形象的塑造是正面的,反映了传统乡村治理的内在合理性。不同以往一些乡土文学的批判叙事,《家山》对乡贤具有更为客观的认知和评价、对传统文化价值的珍视和自信,从这点来看,这部小说无疑有独到的价值。
更难能可贵的是,小说的乡村叙事参与了革命叙事,传统文化与革命文化开始合流与融通,这是对革命历史的还原。老一辈(佑德公、逸公、修根)作为乡贤,子一辈(邵夫、扬卿、齐峰)作为革命者,乡村治理、家庭伦理、革命道理交叉叙事,呈现复杂深邃的小说景观。在扩红运动中,许多沙湾子弟参加红军,反动派要夜袭沙湾,佑德公得到共产党齐峰同志的情报后,暗中传话通报,并提供躲避住所,将十多位参加红军的村民子弟藏在自己山中别业,避免了一场大屠杀。知根老爷齐树向来配合县乡税赋,在反动派倒行逆施时拒绝交出田亩册书,被乡公所深夜掳走杀害,激起民愤,从此保甲长无人肯做,反动派统治基础动摇。乡民与反革命力量决裂,在地下党的领导下,实行乡民自治,彻底摆脱反动派的统治。当革命武装缺少经费时,乡民们捐钱、捐物、捐粮食,体现了民心所向、民意所归。这些故事设定,反映了乡民如何一步一步从同情革命到拥护革命,再到参加革命的逻辑线,情节合理、叙事精当、铺陈充分,时代大潮的起起落落明晰可见。这部小说坚持人民史观,重申了人民群众是社会历史的创造者这一真理,同时揭示了民族精神与革命精神的内在一致性,有力说明了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历史必然性。
小说切片毕竟不是真实历史,它无法提供全部的信息,再现所有的生活。但王跃文在有限的文学空间里,尽情抒发才情,努力以艺术真实还原历史真实,为读者奉献了一部值得反复阅读的优秀长篇小说。
*来源:《解放日报》2023年5月4日第9版
*作者:徐粤春,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中心主任
延伸阅读:
中国文艺评论网
“中国文艺评论”微信公号
“中国文艺评论”视频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