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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智能时代的新南方文学想象(张燕玲)

2023-09-25 阅读: 来源:《文艺报》 作者:张燕玲 收藏

《美人城手记》是陈崇正继《悬浮术》之后,又一部植根潮汕平原与科技岭南,具有丰富时代气质和美学形态、文学性和科幻融合、想象力和创造力并举,令人耳目一新的寓言性科幻小说。陈崇正在他创造的文学世界——美人城里,让陈星光一众人物天马行空,上天入地,感性而富有才情;同时作者还有可贵的理性自觉和哲学思考,以人物的命运追问关于生命、关于命运、关于人类的未来。这个南方故事深潜着一种对科学技术与人类未来命运的思考,充满活力和思想重量。以主要人物陈星光兄弟、关立夏姐妹的自述,以及他们的梦境结构全书,犹如花园无数的小径(每个人物便是一条叙述路径),通向迷宫美人城,在这个无情的科技王国里,谈论全人类共同关注的人类未来的宏大命题,犹如诺兰影片《奥本海默》所呈现的景象,当奥本海默按下原子弹按钮,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深植于潮汕生活经验和情感结构

陈崇正以宏大的艺术野心,独自在潮汕平原忧心忡忡地推演湾区的最新信息生物技术等对人类与社会未来的改变。把前沿科技如智能躯体、AI生命、硅基生命、人造子宫、梦境买卖,尤其南方湾区特有的程序员、高仿工艺(破爷和肖虎的黑工厂),以及自由贸易精神等等,与开放性和本土的潮汕文化高度融合,以科幻小说中不常见的细腻抒情笔致书写虚拟现实美人城(以潮汕老家一个原本为香蕉林的科技废墟为原型)里的故事,告诉读者新技术的出现不仅改变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也动摇了人的概念:什么是生命?什么是命运?如此的哲学追问贯穿整个故事。然而,在争斗和地震后,最终美人城科技王国的主人祖少爷也失去了所有的方向,在陈星光二叔陈大同的拍手大笑中,美人城变回了香蕉林。历史轮回,小说的寓言性凸显,散发出迷人的时代气质和美学形态。

在这个意义上,《美人城手记》是一部为时代立传的作品。当下中国的飞速发展为科幻文学和科幻产业提供了支撑。比如用AI复活亲人的数字生命,“AI数字人永生”,陈大康临终时被其从小过继给他人的科学家女儿钟小界施以“割头术”并复活,可以与家人对话。数字生命从语音、人脸(人体)、行为与思维四个角度仿真,但是生者与死者的心意,肯定各有不同,科技始终是一把双刃剑,数字生命既要尊重用户心灵宽慰的需求,更要尊重逝者,有违生命法则必然带来大量的伦理、心理和法律问题。比如陈星光的妈妈就不能接受,在与“复活”丈夫的对话中,突然难受到掉头便走,让丈夫陈大康安息是她和宗族的心愿,同时也是潮汕平原逝者安息为大的乡村伦理和风俗。可见,小说主线深植于南方潮汕的生活经验和情感结构,人物日常丰富的饮食和民俗、巫文化的先知先觉,如关立冬的巫性等等,作者细腻地表现立于时代潮头的南方科技大变革,及其给人物日常生活带来的裂变。陈崇正用克制而精确的笔法渐次推进地方的演变和人物心理的变化,直抵时代神经和人性深处,又充满浪漫的理想主义。

在复杂现实里洞悉人间烟火与灿烂星空

在作者笔下,宇宙星空浩瀚壮美,人类何其渺小,又如此伟大和灿烂。作者寄情于下一代,以陈星空、陈达瓦象征未来。这个未来以达瓦情义江湖隐喻人间烟火,又以灿烂星空为象征。所有的天才眼中都是灿烂的星空,这也是科技的双刃剑,科学天才的创造力及其人间忧患,始终是困扰人类的二律背反,福与祸往往是一体两面。美人城人头复活技术、买梦的“有所得”梦境网吧等,同样也带来生存与安全等隐患,元宇宙的科技双刃剑也始终是作者的忧思。

《美人城手记》表现了很多时代的现实问题,诸如国家全面放开二孩政策,“元宇宙元年”“脑机接口”等,小说里,人死后头颅被割下来装进安乐桶,然后如陈大康般的配上智能躯体,以实现某种程度的“永生”,充满反讽意味。小说塑造系列非常人物以及人物选择背后的现代科技与人伦交战,惊心动魄,不同凡响又亲切可感,令人共情。作者以大量生活化的细节,辅以自己一针见血的哲学追问,细腻地披露了陈星光的哥哥陈星河、姐姐钟小界等人诸多行为背后的心理动机和人性冲突。可以说,《美人城手记》寄托了作者对现实问题的批判,也寄予了作者的人生态度,比如承载着作者理想的陈星空与陈达瓦兄弟,就分别隐喻着未来的科幻星空与侠义的人世间,而最用心的当属似乎疯疯癫癫、扬言要炸掉美人城的“二叔”陈大同。

中国文化素有大智若愚之说,文学经典也有不少傻子形象,他们形态各异、鲜活灵动,甚至令人过目不忘。这里的“傻子”形象是指非正常性、逻辑混乱或躯体有缺陷、语言能力缺失,外表很愚笨,其实是世事洞明、不计小节、天真与执着的聪明人。诸如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红岩》中的疯子华子良、《尘埃落定》的傻子等等,而最为经典的当属鲁迅先生的《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狂人日记》。《美人城手记》的二叔陈大同也像“傻子”,虽因痛失独子以及与现实的格格不入而付出了代价,但在作者笔下,陈大同却是一个富有深刻内涵的文学符号,具有独特的美学意义。他常常喊出炸掉背离人性和本真的美人城,以爱惜儿子的自行车来哀子、以玩失踪逃避俗世困扰、以遵从潮汕生活习俗为荣,甚至从壁垒森严的美人城救出哥哥陈大康的人头等等,都是出其不意的神来之笔。这个戏引子般的典型人物,颇有孤勇者的意味,谁说污泥满身就不能是侠义之士?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陈大同知道潮汕的香蕉林深处满是祖先的灵魂,岂容灵地刀光剑影?他呐喊恢复密林,要为祖先招魂。在这个意义上,陈大同又可称为潮汕文化的守护者。更意味深长的是,作者同时还以“二叔”称谓与陈星光形成融合或互文关系,两人相似的散淡性格,以及对世俗功利的放弃(大学教师陈星光与陈大同殊途同归,他为逃避高校内卷而停职回老家),叔侄俩相生相应,二叔陈大同教侄儿陈星光游泳,被第三代也称为“二叔”的陈星光又教儿辈星空、达瓦游泳,这组互文的人物关系为小说拓开一个更为广阔而深刻的空间。

陈崇正特别擅长写父子情、兄弟谊,以及男性间的情义,连他赞赏的女性人物也多是女汉子形象,如关立夏的妹妹关立秋。在叙述上的互文,还有连贯着《悬浮术》的人物陈星河,他的慢与机器人的快形成一种相辅相成、浑然一体的叙事节奏,颇具艺术张力。

“回到现代文学中的启蒙传统、回到当代中国的现场”

推动小说叙述的情节设定是:若是要改变《美人城手记》里的元宇宙世界,必须通过“密室挑战游戏”的三关,胜者方可拿到解密钥匙,以密码解锁,完成大业。三关的设置颇有隐喻的意味,第一关灵感来自《水浒传》《金瓶梅》里潘金莲和武大郎的故事,第二关来自《西游记》里的“白骨精”,第三关则是柳如是和钱谦益的故事。如此创意,既是作者对中国古典文学经典人物的现实融通,更是对现代科技双刃剑的深刻理解,以及对“人何以为人”的终极思考。三关都剑指人性的幽明,关关的隐喻和寓言性令人挥之不去。尤其结局很是犀利:星光立夏胜利的满怀喜悦,瞬间化为满怀悲愤——通关了却拿不到密码。机器人没有人类的诚信,因此永远无法取代人类,美人城也不配谈什么人性底线、生命和命运,它的载体只能是“手记”,这也寓意着《美人城手记》的科幻性,技术留痕特别虚幻,因为陈星光和关立夏面对的是机器人。可见,无论社会形态如何变化,人类文明和经典永远都在那里,世界与人类的核心是不会改变的。这样的哲学意义上的人类文明之光,小说是通过陈星光、陈星空甚至陈大同(包括陈星河)三代人物命运表现的,在某种意义上,仰望星空的他们,也算得上是人类文明的布道者。

早在百年前,梁启超、鲁迅等大家就翻译或者写过科幻小说,他们更是人类文明的布道者。《美人城手记》努力让人类文明照进了南方的岁月,其对科学技术与人类未来命运的哲学思考与文学想象,充满艺术活力和思想重量。可以说这个南方寓言为新南方写作注入新的时代命题和文学可能性,令我们感受到科幻小说的艺术魅力,及其创作的难度。当下科技的飞速发展有巨量的新知识需要我们学习,这对科幻文学是一种挑战,文学想象不仅要对科技现实有足够的观察,“还需要回到现代文学中的启蒙传统、回到当代中国的现场”,可见,陈崇正以饱满的人文情怀和探索精神,以及扎实的叙述功力进行有难度的文学创作,弥足珍贵。我们知道地方性叙事,相关作家体察世界的不同的出发点,你只能以你所有的世界视野去想象和表现你的南方(或北方),使蓬勃陌生的新南方故事,既充满时代气质与美学品相,也洋溢着世界视野。可见,新南方写作是一种扎根生活、厚植中华文化根脉和世界视野的美学多样化写作,它既是地方性的文学想象,也是世界性的宏大叙事。这也算是《美人城手记》给我的启示。


(作者:张燕玲,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广西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南方文坛》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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