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备现实关怀和文学追求
——从杨晓升中篇小说《龙头香》谈起
我在不同的场合多次表达过,中篇小说是百年中国水平最高的小说文体。进入新时期在大型刊物推动下的中篇小说,一直保持在一个相当高的水平上。因此,中篇小说是百年来中国文学最重要的文体。中篇小说创作积累了极为丰富的经验,它的容量和传达的社会与文学信息,使它具有极大的可读性;当社会转型、消费文化兴起之后,大型文学期刊顽强的文学坚持,使中篇小说生产与流播受到的冲击降低为最小限度。文体自身的优势和载体的相对稳定,以及作者、读者群体的相对稳定,都决定了中篇小说在经济至上时代获得了绝处逢生的机缘。这也使中篇小说能够不追时尚、不赶风潮,能够以“守成”的文化姿态坚守文学性成为可能。在这个意义上,中篇小说很像是一个当代文学的“活化石”,一直没有改变它文学性的基本性质。因此,百年来,中篇小说成为各种文学文体的中坚力量并塑造了自己纯粹的文学品质。它们在诚实地寻找文学性的同时,也没有影响其对现实介入的诚恳和热情。无论如何,百年中篇小说代表了这个时段文学的高端水平,它所表达的不同阶段的理想、焦虑、矛盾、彷徨、欲望或不确定性,都密切地联系着这个时代的社会生活和心理经验。于是,一个文体就这样和百年中国建立了如影随形的关系。它的全部经验已经成为我们值得珍惜的文学财富。
杨晓升是知名的报告文学作家,但一段时期以来,他的报告文学和小说创作两副笔墨上下翻飞,他的敏锐和尖锐在当下的文学格局中,格外引人注目。他是敢于直面现实,敢于触及问题和进行批判的作家。他的中篇小说《龙头香》,是我非常喜欢、也曾极力举荐的一部作品。小说在日常生活习焉不察的“烧香”行为中,发现了巨大的秘密。烧香的确是中国民俗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具有广泛的普遍性,但王家烧“龙头香”还不一样,“父亲和母亲始终认为,父亲之所以能从一个农民家庭走进京城,奋斗到如今的副部级干部,除了他自己的努力,考上京城名校,毕业留在京城工作,以及后来岳父也即我姥爷的适时扶持,更大的原因是与我爷爷和奶奶不断为他烧香拜佛,保佑他平安健康、升官发财密不可分”。对许多人而言,烧香拜佛只是为了娶妻生子、升官发财、避祸免灾、祈求平安等实用主义的诉求。王兴一家关于烧“龙头香”的价值观,是最具代表性的。小说在结构上是线性叙事,以社科院研究员王兴赴崀山替父烧“龙头香”为线索,情节丝丝入扣、合情合理,情节反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同时几乎没有任何破绽。我惊异于杨晓升对生活细枝末节的熟悉和对人物心理的准确把握。更重要的是,这不是一部“反腐”小说,这是一部反映欲壑难填的世道人心的小说。作家通过最细微的生活现象,以一个最不引人瞩目的生活细节切入,让欲壑难填的世风和盘托出一览无余。人性中最致命的就是欲望无边。作为知识分子的王兴可能更具代表性,他一方面警觉父亲的权力、母亲的贪欲、陈总的行贿,另一方面,他的警觉和抵抗是如此的脆弱和不堪一击。一介书生的百无一用真是不堪入目。倒是王兴返京乘坐出租车的那个年轻司机,在夸夸其谈中道出了生活的真谛。他虽然不免炫耀和肤浅,但他随遇而安、遵纪守法,靠自己的诚实劳作过踏实的日子。他不信佛,但不反对别人信佛。因此他有安稳和值得夸耀的生活。
小说写出了信仰的危机、文化信念的危机以及实用主义价值观、金钱至上拜金主义大行其道的危机。对此,杨晓升充满了忧患和焦虑,通过小说的人物、情节和细节,将当下世风中的问题暴露无遗。因此,这是一部极具文学性、敢于挥起批判之剑的小说,是一部敢于触及问题,对人性无边欲望深入揭示的小说。现代性从来就具有两面性——我们走进了现代性,也走进了现代性带来的不曾预料的问题和难题,因此我们也就处在了现代性的危机之中。《龙头香》表达了对这一危机的深切忧虑,他的批判之剑锋利无比。《龙头香》在杨晓升的小说中只是一个个案,但通过这部作品,我们大致可以判断,他的创作延续了他报告文学对现实关怀的传统,这种关怀有时未必是国家民族的宏大叙事,更多的可能是与日常生活有关。比如《买房记》中与高远飞一家的关系,“我”甚至要操办其父的丧事;这个“买房”的情节在短篇小说《过程》中也曾出现。可见“安居”才能乐业,但收入捉襟见肘的老秦,很快就打消了念头,直到即将退休时他才“雄心再起”,希望兼一份职多一份收入,实现他的买房梦。其他几篇如《新正如意》《我的朋友刘秘书》《无奈人生》等,都集中反映了杨晓升小说创作关怀现实的情怀和执着。
杨晓升是“60后”一代,这代作家和“50后”一代作家有相似之处。这就是对社会生活的积极介入、对国家民族的深切关怀。世风代变,但这个文学创作群体的思想和精神面貌没有改变,对文学执着的追求没有改变。因此,我们在强调“变”的重要性的同时,也应该看到“不变”的重要。我曾读过晓升这样一段话:“当你选择自己最感兴趣的事业,在一个相对宽阔的舞台上最大限度地施展着自己的才华,最大限度地挖掘着自身的潜能,最大限度地发挥着自身的作用,并能时常感受到由此带来的愉悦与快乐的时候,你难道还会去理会自身的级别和收入?你难道还会去理会什么贫贱富贵?这样的人生,难道不就是最高级别的人生吗?!”这也是晓升不曾改变的文学追求。
(作者:孟繁华,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沈阳师范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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