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小说来说,细节有重要作用。“情节”表现小说结构,组成小说叙事结构,其重心是逻辑性。“细节”不仅塑造栩栩如生的虚构世界,且保证对世界的真实性理解,强化作品与世界的联系。它像璀璨的星,分布在文学世界的夜空。细节以具体写抽象,以琐细经验写精神形状。细节弥散在小说中,附着于人物、情节、场景、画面、对话等作品的组成部分。它引发悬念,深化主题,真实再现生活逻辑,并以高度浓缩的艺术虚构,获得神祇般的叙述魅力。小说门类中,中短篇小说更看重细节,长篇小说虽以结构与故事为先,但细节仍是其吸引人的重要手段。
《红楼梦》中,用丰富的细节展现刘姥姥在大观园中的饮食。图片选自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连环画
明晰的细节和混沌的细节,同时存在于伟大的小说作品中
英国文学评论家詹姆斯·伍德曾经说过:“福楼拜设法将一切细节都变得重要又无关紧要。重要的原因在于,它们受到他的注意,被他放在纸上。无关紧要的原因在于,它们被杂乱地堆砌在一处,在眼角之外,它们像生活一样扑面而来。小说家将可怕与日常一视同仁。一切细节都令人麻木,又都令窥视者心惊。”这段话表明细节的“矛盾性”,它似是高度抽象化的“焦点”,又似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明晰的细节和混沌的细节,同时存在于伟大的小说作品中。契诃夫的《凡卡》中,那封写有“乡下爷爷收”字样的、无法送达的信,高度凝练地表现了一个孤独儿童的悲苦命运。《红楼梦》五十三回中,写及黑山村乌进孝到贾府交租,单子上的内容,曹雪芹不厌其烦地以“实录”的形式进行罗列,比如,大鹿三十只,獐子、狍子各五十只,暹猪、汤猪、龙猪、野猪、家腊猪、野羊、青羊、家汤羊、家风羊各二十个,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蛏干各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白糯、粉粳各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杂七杂八的细节看似无趣,却活生生地表现出清明封建庄园的收支情况。
可以说,明晰性细节是小说的关键处,作者的意图在于准确与读者共振,传达主题,产生现实影响。鲁迅《药》在烈士坟头出现的花圈,福楼拜《情感教育》中阿尔努夫人送给莫罗的那缕白发,都使读者深入思考小说主题。混沌性细节,则由世界复杂性所致,水银泻地,散漫四溢,读者浸润其中而不觉。奥威尔《一次绞刑》中躲避水洼的死刑犯,《水浒》里张顺眼中油晃晃的厨刀,武松血溅鸳鸯楼后踩瘪带走的银酒器,细节与主题无深刻关联,将读者带入“混沌”世界。真实世界里,有清晰的东西,也有“无法言说”的东西。好的细节,将真实性发挥到“栩栩如生”的地步,也让人触摸到现实“不可言说”的部分,理解人类生存的复杂性。
当然,无论是明晰性细节还是混沌性细节,都不仅是技巧问题,而且是鲜活的生活体验经过提炼,在人物和主题逻辑范围内自然结晶的“宝石”。细节能力,考验着作家对生活的敏锐洞察力,以及提炼艺术凝视点的准确性。这关乎作家的艺术态度,也反映作家与现实如血肉般的联系。在恩格斯看来,现实主义有两条衡量标准,其一是“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其二是“细节真实”。他将细节放置在典型论的平等地位,由此可见细节与现实主义艺术的关系。进而言之,正如故事属性是小说基本特质,细节能力也是小说基本功之一。一切优秀小说形态,都包含现实性因素,也都离不开细节建构能力。
叙事代替描写、盲目追求故事性和情节性是细节写作能力退化的表现
然而,源自古老叙事艺术、在现代小说中大放异彩的细节写作能力,却在当下中国小说创作之中,遭遇了危机。很多年轻作家,不描写场景,写不好大自然,不写对话,甚至不屑于刻画人物。表象的背后,则是细节写作能力的退化。一个中短篇读下来,故事有点印象,但过目不忘的细节几乎没有。
具体而言,有两种创作倾向。一是以叙述代替描写,淡化情节与细节,这在某些先锋化写作中非常明显。叙述语言华丽精致,或绵密堆积,创造出整体氛围感,但缺乏清晰指向性与层次性,故事、人物和情节都较弱,细节更是匮乏,读后如观镜花水月,晦涩难明,小说只是零散思绪的集合。叙述对描写的侵蚀,在海明威、福克纳等现代作家那里,表现为扩大创作主体对时空和感官维度的介入,拓展叙事信息含量,增加叙事速度和密度。然而,这不等于放弃小说细节。相反,经典细节,往往成为复杂小说世界的“停顿点”,引发“有距离”的审美共鸣。比如,海明威《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中冻毙在雪山上的豹。二是盲目追求故事性和情节性。这种倾向似乎是对精英化先锋写作的反拨,然而,所谓故事性,常局限于都市情感生活与日常叙事,情节性则满足于反转的刺激与新奇怪异。对故事性和情节性的追求,容易忽视细节的重要作用,反而与真实生活日益隔阂。
新媒体时代对小说的冲击,导致纸媒经典标准遭到挑战,这可能是细节写作能力衰退的一个重要原因。如今,艺术从凝视膜拜转向为浏览性展示。艺术的展示性让艺术深入普通大众,可是展示性与消费性结合,也使得艺术更偏向于娱乐刺激。网络时代,人类感官能力开发,进一步削弱凝视艺术的膜拜力,将“展示”变为碎片化“虚拟”感受,丧失细节审美距离延宕感。正如美国学者迈克尔·海姆所说:“信息疯狂侵蚀了我们对于意义的容纳能力。我们逐渐习惯于抱住知识的碎片而丧失了对知识后面那智慧的感悟。所获得的信息越多,可能的意义便越少。信息时代,有人甚至会认为文学或文化是一种用指尖一点便有了正确事实的事情。”媒介转换的心理冲击,表现在传统纸媒小说中,就是文学与现实的联系受到干扰,后现代性特质的“轻小说”试图将小说化为个人化呓语。就网络小说而言,信息容量、故事时空、叙事速度、想象力、感官体验的拓展,使得具有交互性与沉浸性的“临场感”,创造了无可比拟的虚拟意识。令读者与作者更关注情节、虚拟氛围与叙事快捷性,将小说变成可循环、可再生的语义集合体。由此而言,纸媒经典的“细节至上”趣味,似乎正在成为“过时”的概念。
新媒介语境下,“细节信任”依然是小说基本原则之一
网络时代的小说还需要细节吗?如果需要,如何重建?毫无疑问,新媒介对小说这种书面语言艺术的发展,有着令人震撼的潜力。目前小说界存在对纸媒和网媒的认知不统一,但伴随科技发展,网络媒介的廉价性、快捷性、交互性与超级容量,必将把所有小说放置于新媒介平台予以考量。然而,这并不是说,纸媒经典的全部标准都必将消亡。纵观小说发展史,从早期志怪传奇到明清长篇小说,再到现代小说的繁荣,“细节”作为小说基本元素的作用都非常重要。即便是后现代小说,细节依然不能被完全抛弃,否则也会沦为无趣、枯燥的境地。新媒介小说,面临感官开发和时空拓展。在更复杂与快速的信息交互中,只有形式多样、更丰富的细节,才能抵御新媒介带来的眩晕感和无所适从的虚无感,更好地在虚拟与现实之间建立联系。
现实题材网络文学的兴起,也是细节艺术继续持有合法性的证明。现实题材网络文学作品,多表现大跨度时空,比传统纸媒长篇小说要长,信息量膨胀,明晰性细节大大增多。例如,阿耐的《大江东去》有一百五十万字,以宋运辉、杨巡、雷东宝等小人物奋斗史为线索,再现改革开放波澜壮阔的发展历程。小说中很多细节令人难忘,比如水书记带着宋运辉单独漫步在塔罐丛林里,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八个字“因人成事,因人废事”,真实再现改革进程的艰难复杂。在混沌性细节方面,现实题材网络文学作品表现出对“知识性细节”的重视。它们不再着重表现感性世界的不可知,更注重知识构成,既塑造逼真的虚拟“临场感”,又保持现实真实效果。比如,网络小说《逆火救援》涉及专业救援,知识性细节趣味多,仅“潜水救援”就涉及教练团体、运营基地、证件知识、救援技能、洞穴分布等,小说通过生动的故事,引导读者关注生命安全。现实题材网络小说所呈现的细节特点,只是目前新媒介小说变化的一部分。身处新媒介时代的传统文学,也面临如何重建小说细节能力问题。中国作协推出的“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对于现实主义的倡导,也呼唤着广大作家努力提升细节建构能力。
重建细节写作能力,需要破除媒介鸿沟,拓展细节表现力,无论传统纸媒细节塑造经验,还是网媒小说细节建构,都必须互相沟通,互相学习。有的现实题材网络小说,打着现实旗号,各类情节拼凑杂糅,百万字长度,读完犹如超长故事梗概,这就是细节能力缺失的表现。
重建细节写作能力,需要破除虚拟与现实的鸿沟,科技拓展了人类感知世界的能力,虚拟空间成了人类现实生活一部分。不过,虚拟想象和游戏倾向并不是现实生活全部。离开基本现实逻辑和现实观照,沉醉于纯粹的虚拟游戏,创作必将成为资本算法的傀儡,并以现实人生真实感丧失为代价。就小说而言,拓展人类对虚拟性的开发,不能切断与现实的联系。细节能力建构,让我们保持一定审美距离,加强文本理性能力,对过度临场感保持反思性。同时,必须重视现实题材类型创作,无论是现实题材网络小说,还是传统现实小说,细节能力都是重要培养的面向。细节能力强,则故事真实性强,人物得以成功塑造,现实与文本的联系才能真正血肉相融。
追求“人的真实”依然是小说拥有持久魅力和现实影响力的必由之路。一切人的体验,哪怕是虚拟体验,必须经由真实加以萃取,才能找到艺术有效性的证明。无论小说以何种形式出现,“细节信任”依然是小说基本原则之一,也是小说和读者“真实”的心灵契约。细节能力的丧失,导致情节畸形扩张,同质化增加,类型压倒个性,独创性降低。新媒体时代,重建小说细节能力,关乎“中国故事”的叙事魅力、民族文化的辨识度和情感的共鸣,也关乎中国未来小说的艺术根基。
(作者:房伟,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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