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日常》剧照
一
媒介融合的案例表明,媒介性不只是网络性也是当代性。事实上,随着互联网催生的新媒体时代的到来,文学自身开始主动寻求自我更新的渠道
文学与媒介的话题早已不再新鲜,自文学诞生起,就必然有其依托的物质载体。在互联网出现之前的漫长历史中,无论是文学创作还是文学传播与接受,都呈现出单向度和静态化的特点。互联网的出现彻底打破了这种局面:作家不再是“闭门著书、离群索居的个人”,而是频繁出现在各种自媒体平台里的“生产者”和“传播者”;读者不再被动地阅读期刊书籍,而是主动观看屏幕前的作家,甚至直接参与到文学创作中来。
当前的文学生态正发生极其深刻的裂变。这种裂变主要是互联网依托新媒介的兴起带来的,已经构成重要的文学现象。具体到文学领域而言,网络文学不仅体量庞大、类型众多、读者广泛,而且深度参与到影视、游戏、动漫等多种类型的跨媒介文艺中,成为当前最活跃、最有影响力和生命力的文学样式。《2023中国网络文学蓝皮书》显示,我国网络文学用户规模已超5亿人,总量超3000万部。这些数量庞大的作者和读者群体创造的文学作品已经超越了中国历史上各个时期的总和。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网络文学创造出眼花缭乱的海量作品,而在于新媒介如何影响文学新变。
网络文学不仅是新媒介文学,更是当代文学。在媒介融合的语境下,网络文学的通俗性、商业性与跨媒介性越来越呈现出彼此交融的趋势。近年来引发关注的文学现象,大多离不开媒介因素的作用。大量媒介融合的案例表明,媒介性不只是网络性也是当代性。事实上,随着互联网催生的新媒体时代的到来,文学自身开始主动寻求自我更新的渠道。新世纪初,文学期刊尝试与网站合作,通过将纸刊的文本内容搬到网上,以适应电子化的潮流。后来,各大期刊开始利用博客、微博和微信公众号等平台进行推送,增强刊物与读者的互动。但真正引发文学生态变革的,还是近些年兴起的视频化新媒体,助力文学传播的许多有益尝试。比如文学的影像化。长时间以来,文学作品作为影视改编的内容来源。近年来,作家以直接出镜的方式参与到影视节目等的拍摄和表演之中。比如《文学的故乡》《文学的日常》通过文学与影视的结合,用镜头展现人文地理的故乡,对作家创作和心灵的滋养,将文学以更直观的方式呈现给观众。再比如文学的综艺化。《我在岛屿读书》通过作家面朝大海的聊天对话,让观众在轻松幽默的氛围中感受文学的魅力;中国现代文学馆策划的《文学馆之夜》从文学经典出发,再反观当下国人的生活经验和内心情感,在延续经典的同时赋予新的意义。这些“文学出圈”的具体表现,促使我们思考媒介变革与文学新变之间的关系。无论如何,互联网时代的文学只有主动融入新媒体,正视媒介变革才能获得网络空间的席位,以数字化生存的姿态和新的传媒方式引领新媒介文艺的发展。
二
“用户生产内容”(UGC)是新媒介文艺的核心生产模式,不仅改变了传统媒体的生产方式和“生产—接受”的关系,更空前发挥出接受者的主动性
作为新媒介文艺的核心生产模式,“用户生产内容”(UGC)不仅改变了传统媒体的生产方式和“生产—接受”的关系,更空前发挥出接受者的主动性。这既包括以用户的专业知识来达成高质量的互动问答机制的知识分享平台,也包括以记录分享和小组讨论为核心功能,兼具数据库和标记协作的社交平台。这些平台通过联结起有共同兴趣爱好的网友,建立起相对灵活的发表和评论机制,具有极高的用户黏性。不过相比于依托文字互动的媒体网站,短视频平台的传播方式更加直接,传播效果更为突出。
即便不论效果,显而易见的事实是相比网络文学的五亿用户,我国短视频用户规模更为庞大。《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近11亿网民中,短视频用户占网民整体的95.5%,长视频用户占网民65.2%,微短剧用户占网民52.4%,短视频成为新增网民触网的重要应用。短视频以碎片化和实时性的时间场景,聚合性和体验性的空间场景,建构即时性的交互体验,在大数据算法的精准推送下,最大限度满足用户的情感体验,成功实现了注意力经济的转移。
毫无疑问,短视频呈现的文学更多是生活化甚至段子化的,并不利于展现文学的深刻性。在古典的人文学者看来,“短视频与文字符号的差距并非农业文明意象,而是思想的深度……迄今为止文字符号仍然是人类社会文化典籍的大本营。影像的拍摄既无法表现形而上的‘道’,也无法记录内心细腻的情绪波纹”。这种观点本身并没有错,但忽略了短视频媒介具有的生产性。比如在B站、小红书等深受年轻人喜爱的社交媒体上,网友观看古典名著改编的电视剧时,通过大量发送弹幕,传达出他们最直接和本真的感受;比如鲁迅的语言在互联网中被频繁征用,其人被贴上各种标签,很多作品被改编为流行歌曲。这些都相当典型地体现出,古典和现代文学在新媒介时代的存在形态,及其传播接受的变化。
显而易见的是,互联网语境下文学接受的主体已经很难用“读者”二字来概括。比如同人文和混剪视频等二次创作的出现,延伸至线下角色扮演等二次元活动。这些衍生作品的出现源于互联网特有的“数据库逻辑”。
对于小说或者电影这种叙事型艺术,叙述的完整性是必要前提,但新媒介的数据库形式,使其很难维持连贯的叙述或发展轨迹。但这不意味新媒体作品无法讲述完整的故事。恰恰相反,新媒体作品突破了传统的线性叙述,因其具有多个通往多媒体数据库的交互界面,用户在点击发送同时,也在创造新的数据材料。后者即便无法自行叙述,也会促使原有作品的意义叠加其中,比如弹幕之于视频的附加属性,以及“本章说”之于网络文学的功能。网友们通过各种形式进行评论,很多时候已经超出对作品本身的探讨,进而呈现出互动交往性。因此各类泛文艺新媒介很大程度上成为了社交软件。读者的社交需求超越了阅读需求,手机应用软件的书友圈已成为Z世代社交生活的聚集地。《2023年度中国数字阅读报告》数据显示,中国数字阅读用户已达5.70亿,同比增长7.53%,占网民规模的比例首次超过50%,大众阅读、有声阅读和专业阅读细分市场份额基本稳定。
三
文学不再是仅仅依靠独特的审美规律,在自我营造的封闭空间里,任意漂浮的美的存在物,而是飞落到寻常百姓家,从高不可攀的创造,变成生活中人人皆可从事的活动
媒介革命引发的新媒介文艺,已经全方位改变了文学的形态及其生产、传播和接受方式。互联网的信息革命,以提取和控制数据作为商业模式,新的网络系统和服务扮演了重要角色。信息技术和科技发展客观上惠及了普遍意义上的大众群体。今天的文学创作已不是作家依靠个人灵感想象,在头脑中进行审美创造的神秘事件。如果说此前文学创作指向创作主体心灵经验的表达和精神世界的营造,那么随着数字技术和人工智能的发展,人与AI共创的写作更多是以算法为核心的文学生产与消费活动。文学也不再是仅仅依靠独特的审美规律,在自我营造的封闭空间里,任意漂浮的美的存在物,而是飞落到寻常百姓家,从高不可攀的创造,变成生活中人人皆可从事的活动。
比如日渐发展成熟的人机协作技术。人工智能让高度专业化的文学创作,变成人人皆可参与的文学活动,也使得人类有机会利用机器从事文学创作。只不过,这种文学创作不再遵循天才论和灵感论,而是遵循人工智能的算法逻辑和数据处理。其结果是,人工智能时代的文学是处于动态中的,是可以依指令生成、加工、整理、修改的动态文本,它将作家、作品和读者紧密地联系起来:读者可以自行选择作家生成自己喜爱的作品,也可以在其中参与创作,形成专属自己的作品。这种新的文学样式让读者从被动接受的状态转变为自主的创作者,让真正意义上的大众切身感受到文学创作的魅力。
“素人写作”成为新媒介文艺时代的新现象。这里的“素人”指的是大多未经专业训练的普通的社会大众。素人写作者区别于长期浸润文学之中的作家,其作品因此具有独特的写作风格和示范效应,再加上新媒体传播的便利条件更容易引起人们的关注。素人写作更多地记录着普通人的劳动与生活,展现他们不为人知的精神状态。显然,素人写作不仅丰富了文学创作的类型,更对热爱文学的普通的社会大众有着示范效果。它鼓励普通劳动者讲述自己的故事,书写平凡人的事迹,作为新大众文学有不可替代的价值。
四
从新媒介文艺到新的大众文学,已经开启“全民创作”的文艺潮流——新媒介赋予人民大众空前有利的自主便捷的文艺环境,人民大众凭借自身的热情和能力,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文艺
鲁迅在1927年《革命时代的文学》中说以工人农民为对象的文学不是真正的平民文学,“因为平民没有开口……现在的文学家都是读书人,如果工人农民不解放,工人农民的思想,仍然是读书人的思想,必待工人农民得到真正的解放,然后才有真正的平民文学。”事实上,平民文学的说法最早是五四时期针对旧文学提出的,但如鲁迅所说,主要是知识分子的想法,而并未落实到实际中。尽管1930年代有着“文艺大众化”的主张,但由于社会局势的动荡,民族矛盾成为社会的主要矛盾,不仅压倒启蒙思潮,阶级理论也没有得到广泛传播。直到毛泽东1942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发表才确立起文艺为人民服务的方针,并在解放区掀起了人民文艺的创作高潮,以至成为1949年以来新中国文艺界要遵循的政策。随着新时期社会形势和主要矛盾变化,文学从“为工农兵服务”到“为社会主义现代化服务”,但不变的是“为人民服务”。习近平总书记在2014年《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提出,“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社会主义文艺,从本质上讲,就是人民的文艺”。由此看来,党对文艺事业的领导,始终坚持社会主义文艺为人民服务的宗旨,践行人民文艺的创作理念。
不管是人工智能写作还是素人写作,今天的人民群众早已不是曾经的“沉默的大多数”。从对原著作品在新媒介平台的二次创作,到利用AI技术的自主创作,再到破土而出的写作,新时代不但人民群众的素质和技能得到提高,新媒介环境也激发、推动人民群众的创作热情,让最普通的劳动者的声音得以发出和传播。这种新大众文学依托新媒介环境而出现,但根本上还是人民群众自发创造出的新文艺形态。有理由相信,从新媒介文艺到新大众文学,已经开启“全民创作”的文艺潮流——新媒介赋予人民大众空前有利的自主便捷的文艺环境,人民大众凭借自身的热情和能力,创造出了属于自己的文艺的大众化和人民化。
(作者:杨毅,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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