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河的《天空之镜》书写主人公李一段奇诡的旅游经历,李是加拿大籍的华人写作者,年轻时已离开母国,他从玻利维亚的首都拉巴斯开始去追求切·格瓦拉的革命路线,接着叙事为我们同时打开了两扇门:一扇是李在玻利维亚真实的旅行之门;一扇是幽深的历史之门,这两扇门就像酒店的旋转门一样不断切换。
现实的旅途由一位崇拜切·格瓦拉的女导游玛利亚引领,在参观格瓦拉和奇诺被抓捕的切洛山谷的返程途中,李看到了导游背后巨大的文身,在问起这个文身时,导游突然迷狂,摔下陡坡受伤。李亦被视为嫌疑犯而遭到监控。李担心自身的安全,想起在旅途意外认识的同胞小崔,向他求救,并联系上多年前在阿尔巴尼亚结识的老杨。由老杨安排李见识了他在“天空之镜”的工程。“天空之镜”如同人类的初心:澄彻、透明、洁净。女导游背上的文身符号则通向另一个民族的远古的祭神传统,我们知道巫是人类童年期沟通天、人的方法。
历史之门通向隐蔽而混杂的全球史,李自己的跨国身份使他对切·格瓦拉身边的奇诺的华人身份非常感兴趣,他觉得20世纪中叶美洲游击队员中有华裔血缘本身就是一个待解的谜。解谜的过程中全球史渐次打开:19世纪一个殖民地被迫参与的全球化开端;20世纪历史大而言之是席卷全球的革命史;21世纪是建立在科技基础上大规模的全球化商贸博弈,即使暂时的逆全球化也是这个大运动的一部分。
谈起全球化,我们很容易想到的是资金和人的流动,流动被认为是与自由同序列的重要价值。现代性允诺的是“诗与远方”、“生活在别处”,加籍华人李自由地在“天空之镜”旅行本身就是一种让人向往的流动,即使到了今天,玻利维亚、秘鲁这些南美洲高原国家对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依然是陌生的,而这种旅行加上对革命和血缘的追寻就更耐人寻味。小说开篇第一部分“从拉巴斯入境”,详细地铺叙了李的入关、入住酒店等细节,细致入微的书写几乎让我以为是在阅读旅游攻略,直到末尾,李与大堂沙发上就座的阿根廷女性就切·格瓦拉随意闲聊,这位女性告别时说“希望你能解开奇诺身份之谜”,为我们留下了解读这篇小说的钥匙,奇诺的身世在暗影中闪闪发光。
海登·怀特提出的“后设历史”让我们更好地理解历史事实与阐释之间的关联。我们今天耳熟能详的“全球化”一词对我国而言有一个从被动到主动的过程。鸦片战争标志着我们被动接受“全球化”的开端,随后,清朝的农民成为美洲的劳工,远渡重洋到美洲淘金、修铁路、种植以及掏鸟粪,总之做一切繁重的苦力。马克思说过,资本来到世间,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文明总是凝结着底层社会的血痂。全球资本主义扩张伴随着残酷的圈地运动和人口贩卖,我们的历史经常提到的是大规模的黑奴贩卖运动,而华工的贩卖却羞于出口。伴随着国外史料的逐渐发掘,我们发现了华人最初被种植园主体罚的照片:在烈日下,他们戴着沉重的脚镣站在密不透风的田地边。他们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贩卖,经过九死一生到达遥远的他乡,遭受残酷的、非人的对待,中国人的勤劳、聪明、隐忍几乎是秘鲁等地种植园主发家史中秘而不宣的一笔。
鸦片战争成为中国历史上最浓重的阴影。我们熟知的是在祖国的大地上发生的一系列侵华战争,而那些在异域遭受体罚的同胞则在我们的视野之外,一个岌岌可危的政府自顾不暇,哪里还管得了海外子民的生死和尊严?如今,这些被贩卖劳工的命运终于在陈河、张翎等北美华人作家的笔下缓缓展开,让我们再次深深地体会被动挨打的况味。然而,就是在这种被贩卖的充满屈辱的境遇中,在异国他乡,中华儿女亦显示出某种惊人的民族性及古老东方文明的优越。奇诺兄弟参与革命所展现出来的意志之力与人格之美乃是他们优良基因的明证。
20世纪的主题是革命,是民族国家纷纷觉悟摆脱殖民、追求独立的现代转型过程。在切·格瓦拉的墓旁葬着的是奇诺,他为秘鲁的革命事业奉献了短暂而璀璨的一生。在切·格瓦拉的名字响彻全球并成为美洲的旅游消费资源时,旅行者李由自身的际遇感受到来自遥远的异乡的召唤,追寻“革命”的旅程,既为寻找奇诺的革命轨迹,也为倾听半个世纪前革命的回声。
时间流到新世纪,中国与南美洲的来往更为频密,不同的是这种交流背后相伴的是改革开放这样一个主动的过程,是中国不断发展壮大的历史进程。商人老杨在海外做工程30多年,他在不同国家跌宕起伏的际遇几乎可以看成改革开放的缩影。多次厄运没有击垮他,反而成就了他,让他有了波澜不惊的心态,积累了丰富的应对风云突变的经验。最终他在高原的“天空之镜”中重新找到了心灵的归宿,他被当地人视为“神鹰”,具有超凡的能量。一方面他帮助秘鲁建设发电站,改善人们的生活;另一方面他也为祖国寻找新的物质资源,协助我国与美洲建立友好联系,向当地人传递古老的东方文化。
共同的旅居身份让李和老杨心有戚戚,他们彼此能够不借助语言交流就理解对方工作的意义。他们展开了一段对话,作者借人物之口谈到创作这篇小说的叙事动机,从历史中寻找现实的答案,从螺旋式上升的全球化运动中找到国族的位置及意义:
“为什么中国移民后代中会出现奇诺这样的游击队员?我试图从历史的源头来寻找原因。这几天我脑子里都是太平洋上那些贩卖苦力的三桅船,那些在海岛上挖鸟粪的中国苦力脸上被烫的印记。我觉得奇诺的愤怒可能就是从那里开始的。而更有意思的事情是我发现在当前,在中国苦力贩卖到秘鲁100多年之后,中国人再次大批进入了南美洲,也是在挖矿修路,这里面究竟存在着一种什么关系?这就是我这几天来苦思冥想的。”
“我们在搞工程,中间挖到过华人的坟墓,墓碑上刻着中国字,一律面向中国的方向。我让所有工程人员遇到中国人的坟墓都要善待,加以祭奠,不惊扰他们的孤魂。我有时会觉得,这些古墓其实就是我们自己的坟墓。”老杨说。“我倒是悟出了一个道理,你必须善待你所在的这块土地和居民,才可能被他们接受。”
从某种意义上说,李在寻找海外华人的精神依据,老杨则在身体力行,并从自身的经验感受人类的初心。如果只从商业利益出发往往是容易失败的,必须与身边的土地建立故乡的感情,必须和当地的人们建立共同体般水乳交融的感受,你方能找到家园感。李和老杨以各自的方式参与全球化进程并为自己的国族作贡献。借助互联网的便捷,李找出了奇诺的身世之谜。小说以不同字体的史料略述了奇诺这位切·格瓦拉的革命盟友的生平,这对我们理解全球史的丰富性,尤其是不同民族之间的共同处非常有助益。
“李的想法有了很大的发展,看到了一种历史的大的走向。100多年前中国人作为最会干活的廉价苦力,被贩卖到秘鲁,成为这个国家早期经济发展动力。100多年之后,拉美再一次涌进大量中国公司。而这一次的中国人涌入南美洲,其身份和100多年前的那一批人则完全不一样了。奇诺在这两个历史现象的中间,好像是茫茫夜海中闪着微光的一个灯塔,引导着李的思路。奇诺的事迹和行为恰似一种神迹,赋予这一段历史光芒和启示。”奇诺的一生蕴含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文化力量,奇诺的反抗精神和他瘦弱的身体、脆弱的视力形成鲜明的对比,与古老的神话女娲补天、精卫填海的精神一脉相承,再现了经典文学歌颂的英雄主义、理想主义情怀。这种民族精神同样在老杨这些海外华人身上延续。
《天空之镜》的末尾,女导游玛利亚的文身与“古印加的献祭”传统联系起来,女性这种自愿牺牲的超迈精神亦代代相传。革命与宗教同源,都是来自真诚的信仰。于是不同民族的文化在高处相逢,在“天空之镜”的明澈处互相致意。
作为海外华人作家,陈河的写作形成了有别于内地作家的风格:一是广阔而陌生的叙事空间带来丰富的意义空间,他笔下的风土人情和景观本身具有陌生性,异域能给人新鲜感。二是思维的开放和复杂度,往往要在读完整个作品之后才恍然大悟,那些暗中勾连的历史枝蔓重新被纳入一个整体。三是他借鉴了非虚构的讲述方法,具有亲历感和在场感,插入部分像文献一样可感,应该说他们在海外接触到了一些不同的史料。小说以一位对革命别具情怀的游客李的视角慢慢打开全球史的不同层次,有点像俄罗斯套娃,一层又一层。全球化是一个流动的过程,历史的意义之流亦在其中。随着国家地位变被动为主动,我们也渐渐走出鸦片战争的阴影,与广阔的西方形成一种新的平等的对话关系,早期华人在海外的生活、工作与革命具有的历史意义也得以凸显。
《天空之镜》立意高远,叙事从超越国族的人类立场出发,以全球视野来重新思考中华民族的精神、情感,思考不同民族的共通性以及中华文明的独特性。
(作者:申霞艳,现任职于暨南大学文学院中文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广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广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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