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庄周戏妻”到“田氏戏夫”

——评新版昆剧《蝴蝶梦》

元宵前夜，应邀赴南京，观看由罗周改编、徐春兰导演、江苏省昆剧院演出的《蝴蝶梦》，真是启人心智，美不胜收。窃以为，这是继上海昆剧院不久前集全院优势成功重塑经典、整理演出汤显祖的全本55出《牡丹亭》之后，昆剧界对经典传统剧目传承创新的又一次具有标志性、示范性的艺术实践，其经验值得认真总结、推广。

实践证明，振兴、繁荣、发展戏曲事业，必须贯彻落实好周恩来总理当年提出的优秀传统剧目、新编历史剧目、现代剧目“三并举”方针。近几年来，戏剧界在重大革命历史题材、现代英雄模范题材剧目创作上取得了引人瞩目的成绩，但在传统经典剧目的整理、加工、改编、创新上，确实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如果说，全本55出《牡丹亭》重塑经典的成功演出，重在钩沉、发掘、整理、加工中华传统戏曲宝库的美学遗产；那么，此次江苏省昆剧院的新版《蝴蝶梦》的成就，则重在改编、创新和超越上。

首先，该剧是对传统剧目《蝴蝶梦》的各种版本，进行了习近平总书记倡导的“坚持有鉴别的对待，有扬弃的继承”。古上联曾云：读书滋逸气。罗周遍查阅读了多种版本的《蝴蝶梦》剧本。她说：“以‘庄生梦蝶’题材入戏由来已久，元杂剧有《鼓盆歌庄子叹骷髅》《老庄周一枕蝴蝶梦》等，明传奇有《南华记》《皮囊记》《扇坟记》及谢国、陈一球、石庞等人各著的同题传奇《蝴蝶梦》多种。《缀白裘》收录《蝴蝶梦》八折，大致囊括了‘庄周试妻’基本情节，其中《说亲》《回话》两折，常演于当下昆剧舞台。”可见，读博时从师于古典文学名家章培恒先生的罗周是遍览群书，梳理了中华传统戏曲文学中有关“庄周试妻”题材的文献典籍，并进行了有鉴别的对待，有扬弃的继承。她又说：“传统《蝴蝶梦》的题旨，多为宣扬贞烈节操，失之陈腐”，其价值取向不能与当代文化相适应，更不能为当代观众尤其是青年观众所接受。她站在新时代的高度，对前人留下的文献典籍断然作出“有扬弃的继承”，取至今常演于昆剧舞台的《说亲》《回话》的审美风格加以延续与张扬，以发展成新版《蝴蝶梦》整体的轻喜剧风格，而对女主角田氏形象与全剧题旨做了颠覆性的创新创造。“将田氏从懵懂不察楚王孙真身，改为她逐渐发现、明确了王孙与庄周是一人：将她从被动‘被戏’‘被试’改为‘将计就计’，反过来‘戏’庄周、‘试’庄周；将她从‘被审判’的‘不贞’之女，改为聪慧、通达、充满生活趣味与人生智慧的可爱女性。而庄周之形象，也因为有了更丰富、多层面的表述，有了自讨苦吃、有苦难言的尴尬与喜剧效果，更为生动可亲。”如此反转，真是妙笔生花，化陈腐为新奇，令原为男尊女卑的封建伦理道德的题旨升华为男女平等、夫妻互敬互信永世相爱的具有时代感的新主题。编剧立意之高远、价值诉求之鲜明、技巧之娴熟，由“读书”而滋生的飘逸智慧之气，让人佩服、敬重、惊叹。

剧本乃一剧之本，而最终完成于舞台，关键在导演。新版《蝴蝶梦》的导演徐春兰，又是一位擅长把传统经典戏曲剧目“同当代中国文化相适应、同现代社会相协调”并进而实现“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高手，新近荣获文华大奖的传统莆仙戏《踏伞行》便是她的代表作之一。而《蝴蝶梦》再度使她与传统剧目相遇。她读到罗周的剧本，心有灵犀一点通，正应了古下联那句“阅世益豪情”——脑海里迸出“突破”“遵从”两样“豪情”。所谓“突破”，一是要“突破我以往对传统戏把握的经验，曾经的‘整旧如旧’‘移步不换形’‘精耕戏曲程式’等”，因为“《蝴蝶梦》奇幻的故事，吸引我产生反叛自己经验的强烈愿望”；二是要“突破传统演出样式、套路”，庄周思想家的名声与奇妙的幻化术，田氏慧眼识怪与劈棺之举，楚王孙、蝴蝶介入田氏生活……这一系列神话寓言般故事的戏剧情境都颇具神奇、飘逸、朦胧、荒诞的意韵，足以让舞台美术空灵意象、令人物造型独特仙气、音乐烘托兼容整合、演员表演博采包容。所谓“遵从”，就是要遵从昆剧艺术的审美规律，遵从王国维所言“以歌舞演故事”的戏曲原则。要辨明这里的“歌舞”乃是戏曲程式技巧相衍生的“歌舞”，而非与戏曲程式不相干的“歌舞”。须知，昆剧的诗词歌赋、曲牌音乐、生旦净丑、唱做念打，都有一整套最为完备的程式技巧，讲究精致、精湛、精美。“这是导演在把握昆曲剧目时必须严格遵从的昆曲原则。”观罢新版《蝴蝶梦》，满场观众情感共鸣，笑声不断，为导演的精彩“突破”和严格“遵从”叫好点赞。导演深有体会道：“又突破又遵从”，似乎“特别对立、极其矛盾”，这让她“想起了一个哲学理论，‘一切事物内部或事物之间存在、发生既相互对立又相互统一的关系’，‘矛盾双方相互渗透、相互贯通，存在着由此达彼的桥梁’”。她就是在与观众一起寻找、筑牢新版昆剧《蝴蝶梦》艺术统一的“桥梁”。

总之，元宵前夜，走进剧场，观赏新版昆剧《蝴蝶梦》，让人真真切切度过了一个难忘的欢乐的夜晚，不仅有趣味、有意蕴，而且有难得的审美享受。这是一出对传统戏曲剧目真正践行了“两有”（有鉴别的对待、有扬弃的继承）、“两相”（同当代中国文化相适应、同现代社会相协调）和“两创”（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好戏。它的成功经验对新时代建设包括戏曲在内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都具有普遍借鉴意义。想一想，原本一个“庄周戏妻”的充满封建伦理道德意识的剧目，被反转创新为“蝴蝶梦破庄生醒”的启人心智、怡人情操的力倡互敬互信互爱方能天长地久的，为当代观众提供精神正能量和愉悦欢快的好戏，何乐而不为呢！大家都来思一思剧末庄周向田氏发出的“若王孙非俺化身、实有其人，娘子待要怎样”和田氏向庄周发出的“若妾身不曾识破、羞愧自尽，先生又待如何”这两问，于精神洗礼当大有益焉。

（作者：仲呈祥，著名文艺评论家，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文中图片为新版昆剧《蝴蝶梦》剧照，来源于“江苏省昆剧院”微信公号）

延伸阅读：

中国文艺评论网·仲呈祥专页

从《县委大院》看中国式现代化景观（仲呈祥）

全本《牡丹亭》三思：重塑经典，可以是“有本”之“新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