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海戏剧学院曾召开“中国戏曲与当代戏剧影视表演教学融合与发展研讨会”——标题有点像表演系学生训练台词的绕口令,但意思是不难理解的,即研讨具有中国特色的表演艺术教育。所谓“中国特色”,就是吸收并融合中国戏曲独特的程式化表演传统,形成与近代自西方包括苏联引进的写实主义风格话剧表演融会贯通。
在戏曲表演教学方面,上海戏剧学院有深厚的积累,更有一张表演教学的王牌——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教学体例的创建者之一、昆剧“传字辈”演员出身的教授方传芸先生。在今天重提复兴中国传统文化的潮流下,方传芸先生无疑是大家景仰的先师,而研讨会研讨方传芸表演艺术的教学经验也更有吸引力。
研讨会上,中国戏曲学院谢柏梁教授提出了创建中国表演艺术教学体系的设想,我表示赞同并积极呼应了他。我认为这次涉及全国表演艺术教学与表演艺术的大规模研讨,就像一次隆重的论文“开题报告”,经过几代人筚路蓝缕、艰苦探索,中国学派的表演艺术教学体系已经呼之欲出。中国各个民族源远流长的表演艺术传统,中华戏曲上千年的表演艺术特色,在强调文化自信、文化自强的今日,怎么连个风格学派都不敢说出口,这可不是什么谦虚的美德。经过一整天场内和场外、线下和线上、论文和演讲的热烈研讨和深入交流,一个关于创建中国表演艺术教学风格流派的理论体系逐渐清晰,就像一次被集体表决通过的论文“开题报告”,令人有种喜悦的收获之感。
二
“开题报告”由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提出,获得全国艺术高校和国家剧院的“表态通过”,还是得益于会前设定的最佳“开题”切口——方传芸。
百年前,新文化运动的一些早期领导人对传统文化,尤其对传统戏曲认识得不够全面。陈独秀、鲁迅、胡适等提倡新文学,反对旧文学,被视作“旧文学”典型代表的传统戏曲也因此不被欣赏。
1921年,在苏州城一个安静所在——桃花坞,一批忧虑中国传统文化命运的人创办了昆剧传习所。而早在1907年,上海开工建造了一座新式剧场“新舞台”。也是在1907年,中国话剧在日本东京和中国上海拉开大幕,宣告诞生。在这样的时代背景、文化风气下,为什么要兴办一个昆剧传习所?昆剧的演出是不适合“新舞台”式新型现代剧场的,昆剧适合在私人空间、厅堂庭院演出,昆剧是身体的、手工的表演艺术。“新舞台”式的现代剧场有“第四堵墙”的概念,“第四堵墙”是要营造生活幻觉进行真实性体验的表演,与以前的台上台下灯火通明、卖东西、吃东西、扶老携幼、呼儿唤女的大众戏园子完全不一样。以前是在表演,现在告诉你“我们在生活”。
方传芸9岁那年被招进昆剧传习所。按照昆剧“传字辈”规定:学旦行的名字均冠以草字头,如方传芸、姚传芗、沈传芷;学小生的均冠以王字旁,如周传瑛、顾传玠、赵传珺。昆剧传习所以传承光大传统文化为己任,而新文化运动则要推动白话文的运用,推动新剧即话剧的发展,推动传统戏剧从乡村走进城市、从广场走进剧场、从戏台走上舞台的转型。在此势不可挡的时代风潮之下,传授身体的表演、坚守厅堂的演出,无疑是一种背道而驰,走上了与文化潮流反向发展的不归之路。
昆剧“传字辈”这一代艺人是严格按照古典昆剧的表演规范所培养的人才,古典昆剧的表演规范就是厅堂园林式的表演艺术,但是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注定了他们是绝代风华的一代,也是尴尬的一代。“传字辈”艺人中的多数人后来都从事教学,他们的成就主要不是体现在舞台上而是舞台下,不是表演而是教学,方传芸即是其中的典型代表。方传芸被熊佛西院长聘请到上海戏剧学院,开设了戏曲表演功课,他的功课经由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一代代教师的传承发展和融会贯通,形成了上海戏剧学院表演艺术教学的特点,并影响到全国的表演艺术教学。
三
“传字辈”艺人并非为教学而学艺,表演才是他们的人生理想。但是从他们走进昆剧传习所之日起就都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他们的一生没有荣华富贵,只有怀才不遇。当时认为剧场艺术就是高大上,而戏曲包括昆剧则是广场艺术、厅堂艺术,是陈旧的。面对不可阻挡的时代潮流,创办昆剧传习所的那一批懂昆剧、爱昆剧的人士开始忧心——传统戏曲的表演艺术就可能失传了。怎么办?像现在这样开个大型研讨会,办个大型演出专场,资助出版几部专著,都不可能解决问题。于是,他们想到了“身体的传承”。
2021年7月,上海艺术研究中心在上海大世界二楼的一个空间里安放了44把戏台上的高背椅,每把椅子上放一个抱枕,分别写上44位“传字辈”老艺人的名字。而此时此刻,“传字辈”艺人已经一位都不在人世了。
那天,我到得早,一个人面对着静静的44把椅子,细数着44位“传字辈”艺人的名字,心里悲怆,眼中流泪,不知道是何滋味。我想到他们7岁、8岁、9岁被爱昆剧的商人、文人“忽悠”了来,一辈子没有扬名立万,没有功成名就,只有不合时宜,只有格格不入。当他们从昆剧传习所走出来准备大展身手的时候,厅堂时代的表演已经衰落了,戏剧已经进入剧场时代了,他们不是也不再可能是社会的宠儿,只能傍京剧的角儿演配角,为地方戏演员当教习。方传芸先生算是运气好的,很早就在艺术高校安下身,从事戏曲表演教学。“传字辈”艺人传艺授艺,就像举着火把的逆行者,悲壮而孤独。
可是,当一百年过去之后猛然回首,却发现他们的坚守与新文化的发展殊途同归,一百年后当代文化所要复兴的,正是他们默默无闻坚守的文化传统。
四
也许,昆剧“传字辈”艺人百年里所经历的最风光的一件事就是排演了昆剧《十五贯》。可站在今天的审美角度来看,一面可以说昆剧《十五贯》救活了一个剧种,一面也可以说昆剧《十五贯》带偏了一个剧种。当时,“传字辈”艺人为了让身体的表演适应生活化的剧场与舞台,最大限度地放弃了昆剧表演的繁难精妙,就仿佛在醇酿中兑水,以大路化的表演稀释昆剧表演。你无法想象“传字辈”老艺人的行当归类是京剧的,表演的程式与装扮也是京剧的,而文学剧本的体例结构、人物塑造和舞台规范则统统是话剧的,套曲取消了,有限使用的几个曲牌也不是很严谨,让人疑惑这是昆剧吗,是昆剧传习所要传承的昆剧吗?这就是新文化、新舞台对昆剧的影响。
上海的“昆大班”“昆二班”、浙江的“世字辈”、江苏的“继字辈”,包括正在纪念百年诞辰的女子越剧也称昆剧是其“奶妈”,我想这不都是“传字辈”留给世人的财富吗?有些成就是显性的,看得见;有些成就是隐性的,看不见。今天,当我们推动中华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这个时候我们真正看到了“传字辈”的文化价值。
因为,如果没有“传字辈”,没有这44位“身体的传承者”,我们今天的戏曲表演可能就不是这个面貌。所以,我积极呼应谢柏梁教授,甚至把话再说得大一些,那就是已经不是中国戏曲要建立自己的理论体系,而是中国的表演艺术要建立自己的体系。当你看电视剧《觉醒年代》时,你还能用生活化的表演去衡量它吗?当你看电影《捉妖记》时,你还能说影视是真实的表演吗?当你看濮存昕演话剧《李白》时,你能说那还是北京人艺传统的生活化风格的表演吗?再有,当你看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历年的作品如《黑骏马》《白娘娘》《芸香》《庄周戏妻》,包括我编剧、何雁导演的《大面》时,你还能说这是斯氏体系在延续吗?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的教学,乃至全国艺术院校表演专业的教学早已不是斯氏体系的一统天下了。时间和时机都到了,一切水到渠成,呼之欲出。而参加这个研讨会的学者、教授、表演艺术家都是这个“开题报告”的参与者、论证者,大家一同来完成“中国表演艺术教学体系”这篇大论文。
《芸香》海报
五
抚今追昔,见贤思齐。回顾20世纪80年代以后,港台歌手、欧美音乐剧演员的表演进入了我们的视野,也促使我们开始反思自己的表演教学,我们的艺术院校为什么培养不出“四大天王”?培养不出张国荣、梅艳芳?
几年前,我曾与当时的上海戏剧学院院长韩生讨论过,我们的表演艺术已经进入了演艺时代,而此前我们经历了厅堂庙台广场戏台的“唱戏时代”,20世纪走进了剧场艺术的“演戏时代”,现在进入了多元戏剧多维空间的“演艺时代”,可是我们的戏剧表演理论和舞台表演人才的培养仍然停留在镜框式舞台表演的经验中。
近年来,我发现从上戏、中戏等高等艺术院校表演系走出来的,既能上舞台,又能拍影视,还能唱歌、演音乐剧,这样素养全面的演员越来越多,我想这应该就是我们的培养目标和办学方向。最近,我甚至向上海戏剧学院黄昌勇院长建议,“表演专业”是否易名为“演艺专业”,也就是说我希望我们能够培养出综合型的演艺人才。但是,这个课题还没顾及做,我感觉表演艺术已经又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全媒体的“演播时代”。
就如我们当年改用电脑书写的时候,多少作家在报纸上写文章表示要“拒绝电脑”,坚持“手工书写”,就像坚守某种气节似的。今天还会有作家说要“拒绝电脑”“拒绝微信”吗?不会是多数。但是,今天我们依然会说“剧场是神圣的”“身体表演是不可代替的”。不认同数字传播和网络观赏,这种观念在体育转播中是不会有的。因为转播是传播的手段,尊严还是自然人的表演,是人的身体、声音与人性和个性在更广阔的空间传送。
回到方传芸先生的题旨,我想方传芸先生为我们做了第一次的功课、第一份的教案,在现实主义话剧表演方法一统天下的年代,向学习表演的学生传授了最正统、最纯粹的中国传统戏曲表演方法。这就像让上戏的学生多了一份营养餐,这份营养餐让他们营养比较均衡、比较全面。
实践一直走在路上,理论迟迟跟不上来。而理论的重要,就在于理论可以让我们变得更自觉、更有效,而且理论也是体现我们自信、自强的标志。为此,让我们期待中国学派表演艺术教学体系的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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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罗怀臻,剧作家,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中国戏剧家协会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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