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簋街》观感

《簋街》剧照    北京演艺集团供图

由北京演艺集团出品的话剧《簋街》，选择北京东城区知名美食地标簋街的当代市民生活为题材，讲述李家和金家三代人平凡人生中的恩怨缠绕，由这个小切口去透视改革开放40余年北京城市市井风俗的变迁，令人产生不可遏止的新京味品评冲动。这里的新京味，不是指与旧京味全然两样的全新京味，而只是说在以往京味传统基础上返本开新地书写其在改革开放时代的新篇章，刷新了京味传统的新滋味。

首先给我鲜明印象的新京味在于，整个叙事都置身于北京琴书深情款款的倾诉中。主人公李一刀每到其人生关键节点上，即1988年、1998年、2008年和2022年等年份，总有一段北京琴书演唱，披露个人内心隐秘生活体验和焦虑，在叙事节奏上有着承前启后作用，有助于让故事融汇于京味艺术样式的整体氛围中，使这部话剧从头至尾都流溢出地道的京味。

全剧还在表现形式上有另一重京味创新：在总体的正剧基调中辅之以喜剧插曲，如人物群体参加的北京琴书演唱和活泼的群舞，让全剧的庄正基调得到局部戏谑段落的滋润，产生出正喜交融、以喜润正的美学功能，可以增强通俗味。

再就是以簋街为中心的北京胡同景观设计，包括房舍、胡同、灯笼、鞭炮、礼花、牌匾等，都呈现京味。该剧还通过人物服装、布景、道具等的持续变化，包括砖头录音机、黑白电视机、彩电、煤气灶、露天大排档、太阳镜等器物的展示及其演变，以及实际舞台和虚拟舞台两种舞台空间的并置使用等，全面而生动地展现北京市民40余年生活变迁的丰富景观，对京味的时代内涵也是一次刷新。

该剧京味方言即北京话的运用，是又一突出特色。不同时代有不同的北京话特色，例如“卖卤煮的”和“吃瓦片的”，“撺掇”“四张儿”“差辈儿”“置气”“兜里还趁有俩钱儿”“结了个死疙瘩”“拉不下这个脸儿”“不怕招腻虫”等。正是通过这些丰富多样的北京话运用，京味在这里展示了它的持久魅力及其当代传承。

相比起来，全剧最突出而又重要的京味要数北京美食了，因为贯穿始终的是李一刀的祖传特色菜“清酱肉”，及其系列如酱肉饽饽、酱肉炒饭、酱肉烙饼、酱肉木须、酱肉笋片等如何传承，还有他创办的“酒盈樽”餐馆以及他儿子李国华在广州兴办的“归去来”餐馆和“思乡饼”，加上多次提及的北京炸酱面及其做法。特别是全剧的中心剧情就围绕李一刀的“酒盈樽”餐馆经营不善而急需李国华回京拯救而展开，再度引发父子冲突，直到在众人帮助下最终达成和解。这一中心剧情设置集中透露出京味美食在全剧的重要性。至于在北京琴书演唱中提及并通过电子屏幕闪现画面的炒疙瘩、炸酱面、卤煮火烧、瓦块鱼、麻豆腐、水爆肚、干炸丸子、酱肉皮、芥末墩、糖卷果、京酱肉丝、炒木须、涮羊肉、溜肥肠、糖醋萝卜等京味美食，也都可以激发观众前往北京簋街实地品尝京味的冲动。

不过，相比而言，该剧最鲜明而又最重要的京味创新，还得数主人公李一刀这一人物性格之新。要理解这个京味人物之新意，可以同已有的产生过较大影响的京味人物做点比较。同京味贺岁片系列《不见不散》《非诚勿扰》中的刘元、秦奋等以京味调侃或“油嘴”为主要生活方式不同，也与小说和电视剧《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中的张大民以京味调侃化解生活烦恼而趋向心境平衡不同，还与《情满四合院》中何雨柱在善侃、谋划及调和之间寻求平衡和转变等不同，以及与《老炮儿》中六爷既侠义而又固执不同，李一刀拥有属于自己的鲜明个性特征：一是开创而不守旧，善于领悟改革开放时代、新风气，在簋街里带头辞职下海开餐馆，光大祖传“清酱肉”等烹饪绝技。二是仁厚而不刻薄，以仁义和厚道待人接物，把早点让给陌生的安徽姑娘小玉吃，让这位初到北京的外地客感受到北京人的厚道，更在经营“酒盈樽”餐馆时将仁厚之名远播四方。三是倔强而不善变通，也就是直爽执拗、不懂通融，因与儿子国华缺乏沟通而与其在高中毕业后的选择问题上尖锐对立，一举断绝父子交往30余年。由此看，他至少有着开创、仁厚而倔强等性格特征。重要的是，本来开创与开通、开新和变通相连，但偏偏他又是性子倔巴、固执而不善变通。李一刀的性格就是这么一个看似奇特的矛盾组合体。

不过，从根源来说，李一刀的这种开创、仁厚而倔强的性格，有其可理解性：可以被视为北京独特的地缘文化传统长期涵濡的时代产物。北京既有古都特有的庄正、守成、方正、包容等古典文化的深厚底蕴，又有革命、改革开放、创新等现代文化精神，这样的古今传统交融一体，给予李一刀这样的北京市民以长期的潜移默化的人格涵濡。可以说，李一刀的性格，既体现了老北京遗风遗韵的当代流布，又烙下新中国成立以来特别是改革开放时代变迁的深重投影。他的开创和仁厚性格，表明他的血管里回荡着老北京人特有的传统气质；而他性格中的倔，用北京话说就是倔性子、倔脾气，同样表明他有着北京人特有的全力捍卫自认为仁厚、庄正、方正、开创等价值观的那种执拗秉性。“我是不甘心呐，老金！你们老说我惦记过去，谁又能真正把过去的日子忘了呢？那是刻在心里的生活的滋味儿呀。”由此看，他的开创和倔头性格仅仅在表面上自相矛盾，但其实在骨子里又高度统一，也就是统一在北京作为古都和当代首都的地缘文化底蕴的当代传承上。他就是这么一个由北京地缘文化涵濡成的看似矛盾而实际自我统一的性格组合体。这恰恰是北京独特的地缘美学密码的魅力之所在。

由于如此，李一刀性格中几个层面的矛盾就变得可以理解了：第一层是开创而又守旧、既新又旧；第二层是心口不一，心里想的里子和嘴里要的面子之间相互拧巴，如他自己坦陈“人呐，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不一样，手上的这把刀，又怎么会不跑偏呢”；第三层是情与理相矛盾，情感上的喜爱与理智上的抗拒之间，或者情感上的抗拒与理智上的喜好之间存在对立。这样丰富复杂的性格表现，无疑可以视为京味人物塑造上一次可贵的创新。

全剧正是将中心剧情聚焦于李一刀与李国华之间的父子代际传承危机上，由此而浓墨重彩地刻画他的性格及其在李国华身上的传承。这里有李一刀与李国华、李泽诚三代人的关系，有他与妻子马莲蓉的关系，李国华与金玲的夫妻关系，还有李一刀与亲家金守业、邻居吴成功、“小玉龙虾”创始人常小玉、街道办主任赵京生等多重关系。李一刀与金守业之间的性格有着对立的一面，而吴成功的加入，相当于在两人间的对立中加入了调和元素，从而演奏出三人之间的对立及和谐的旋律。重要的是，他和李国华父子俩实际上都是拥有同样的开创、仁厚和倔强性格，即都想在改革开放时代奋力创新和坚持自我理想不动摇，结果“针尖对麦芒”地冷战了如此长时间。通过以这对父子为代表的改革开放时代北京胡同市民的性格纠葛和接续奋斗故事，该剧让京味文化在此释放出新滋味。

这部剧通过塑造以李一刀的开创、仁厚而倔强性格为核心的新北京形象，小中见大地展现了改革开放40余年间北京城市生活的新景观及其新京味，体现了北京文艺界在新京味文艺创作上迈出的新步伐。当然，着眼于它将来成为“大戏看北京”的代表作之一、成为全国乃至全球观众想看和爱看的京味话剧保留剧目，不妨尝试提出几点打磨建议：一是适当增加李一刀作为北京人性格中的深层文化蕴涵，例如增添一两句带有“传家宝”性质的家传语言，主要是指体现仁厚美德或君子之风等传统的语句，以便帮助观众进一步品评主人公的性格内涵及其深长余味；二是临近结尾时可以构想出有助于大力促进父子和解和体现主题升华的更加醒目的事件或细节；三是有些北京话精彩但不大清楚，可否打字幕或让演员使用耳麦；四是可以在剧终谢幕后向观众赠送剧中多次提及的“思乡饼”或“团圆糕”，强化剧组与观众间互动，让京味美食通过观众口碑而广布四方。

（作者：王一川，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暨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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