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言作为人类社会特有的文化现象，映射着特定时期的权力结构，并以虚拟的情感震荡介入着现实社会的运转。汉学家孔力飞的《叫魂》，讲述了传统社会谣言的运行机制；大鹏导演的《保你平安》，则通过跨越赛博空间与现实社会的互文叙事，解剖着网络时代的谣言生产方式，并用英雄主义的浪漫叙事歌颂普通人的温情。

互文的谣言：双重叙事中的伦理困境

电影《保你平安》的主人公魏平安，以卖墓地为生，落魄不已。他的客户韩露，过世后被人造谣抹黑。魏平安路见不平，却使自己也陷入到新的谣言之中。《保你平安》一开场，就把全片的核心冲突直陈在观众面前。在网络空间不断发酵的谣言，最终溢出虚拟世界，改变着已死之人的现实命运，也裹挟着墓地代理人魏平安，将他的职业生涯推到了危险的悬崖边缘。

网络“黄谣”的受害者是无法自证清白的亡者，也不存在为亡者辩白的亲属，就连接受了百万捐赠的孤儿院也采取了袖手旁观的立场。虽然难逢敌手的谣言会很快因缺乏话语交锋而被“盖棺论定”，并很快被遗忘，但是“雁过留声”的互联网记忆机制，却能彻底改变谣言受害者的人生形象。恰恰是这一点，刺激了原本可以置身事外的魏平安。他奋不顾身跳进“黄谣”的漩涡，努力判别是非黑白，与庞大而隐秘的网络力量抗衡。

一旦介入这场盛大的“黄谣”狂欢，魏平安就像“黑暗森林法则”中的持灯人，代替过世的韩露成为网络谣言的新猎物——不仅其与韩露的关系被歪曲，甚至连他为朋友仗义出头而锒铛入狱的正义“前科”，也会变为“不可说”的新谣言。

与魏平安深受网络谣言之害形成互文的，是魏平安之女魏磨砺面临的现实谣言冲击。目睹真相的魏磨砺若要揭破谣言，就会像魏平安一样受到谣言制造者的反噬，成为新的“背锅侠”“替罪羊”。

魏氏父女的相似遭遇，直指谣言运行中的伦理困境。在互联网的匿名场域，谣言只是话语和想象狂欢的入口，也是网民压力宣泄的出口。谣言的存在，满足着谣言生产者、传播者和围观者的精神愉悦。一旦有人想要剥夺这份愉悦，自己就要献祭成为新的“玩物”。网络谣言用这种“人传人”的类传销机制，保证着自己的活力和价值，也吓阻着辟谣力量的介入。而现实生活中的谣言，则通过谣言制造者的话语和身体威胁，将谣言对抗者屏蔽在谣言场域之外，并随时准备吞没辟谣者。无论是虚拟空间还是现实生活中的辟谣者，都背负着沉重的精神压力，在旁观与介入的思想斗争中受到煎熬。

就像影片中所说：“当你张嘴说一个女人是小姐的时候，不管她是不是，她都已经是了。”谣言的生产不需要成本，然而与谣言抗衡，却需要辟谣者不断自我消耗，直至陷入自我怀疑的伦理困境。与2012年陈凯歌导演的电影《搜索》相比，《保你平安》的突破之处在于将聚焦的目光从谣言受害者偏转到辟谣者，以互文叙事的结构，更为整体地展示了谣言的连锁破坏力，使观众对网络时代的谣言有了更为深刻的认知和警惕。

浪漫的温情：日常烟火中的英雄主义

魏平安是一个大龄“前科”无特长小市民，因昔日好友的帮助在陵园里“卖坟”度日。可正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义无反顾、毫不迟疑地扛起了对抗网络“黄谣”的大旗。网络空间的话语权争夺失利之后，魏平安一方面与急于迁坟的冯总、卧龙山董事长周旋以争取时间，一方面“死磕”谣言传播链的关键人金董事长，最终顺藤摸瓜，查到谣言制造者的线索。随后，就是一场“千里走单骑”的惊心历险。在耗费大量时间、金钱和精力之后，魏平安用“一个人的战斗”终结了谣言。

与魏平安辟谣之旅同向而行的，是女中学生魏磨砺从犹疑到坚定的精神成长历程。因辟谣而遭遇校园霸凌的她，并未如父母所担心的那样陷入消沉，而是靠着“做你认为正确的事”的信念迅速满血复活，给远在千里之外的魏平安提供了坚定的价值支持。

在两个谣言的破除过程中，并没有着力表现作为权力话语代表的社会组织和校方，而是将魏氏父女这样的小人物塑造为对抗谣言的平民英雄。在这场辟谣战争中，作为英雄的他们没有可以仰赖的武器，只有内心呵护善良的一片温情。影片对魏平安和魏磨砺内心坚韧力量的展现，实际上是将辟谣、止谣的希望寄托在观众和现实生活中的每一位普通人身上。

谣言的生产与传播是以人为主体和载体的，要根除谣言，就必须根除生产谣言和传播谣言的心理机制。在韩露的“黄谣”生成过程中，“完美先生421”固然有根源性的作用，但数量庞大的网民对于自我曝光度的追求，最终将这个原本淹没在信息海洋中无足轻重的雪花，滚成了碾压现实世界的雪球。在传谣与辟谣的对比叙事中，影片实际上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谣言之所以成为“谣”言，究竟是生产者还是传播者发挥了更大的作用？

在故事的尾声部分，已经故去的韩露以遗嘱的形式为魏平安安排了满天的烟花。这璀璨的烟花自然不是感谢魏平安对自己清誉的捍卫，而是感谢他内心一直保有的那份温情。在漫天的烟花中，韩露对世界的温情与魏平安对韩露的温情实现了跨越时空的相遇。而影片对魏氏父女的英雄主义塑造，也宣示着鲜明的价值立场：“谣言止于智者”并不要求每个人都明察秋毫，只要心中那份温情没有在信息狂欢中迷失，每个人都能成为烟火人间的英雄。

在互联网和大数据的“信息茧房”中，谣言的生产与传播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要容易和迅速，辟谣的难度也达到了历史的峰值。每个人都可能成为传谣者，自然也都可以成为辟谣者。《保你平安》用温情的英雄主义叙事，礼赞着“不信谣，不传谣”的魏氏父女；也用英雄主义的温情，期待着每一个你我都能成为不怕“磨砺”的“卫平安”。

（作者：杜晓杰，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南宁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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