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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不能离“她”太远——观电视剧《玫瑰的故事》(王文静)

2024-07-19 阅读: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王文静 收藏

伴随电视剧《玫瑰的故事》热播,剧中女主人公黄亦玫在爱情中不断超越自我、成长蜕变的那份热烈、鲜活和勇敢成为观众关注和讨论的话题。剧中的“玫瑰”,既是黄亦玫的身份指称(小名玫瑰),又是该剧的题材密码,围绕爱情和女性成长叙事成为该剧重心。那么,如何在爱情这个传统而经典的领域中表达出当代女性的精神特质,形成具有时代特点和现实意义的“她”语言,塑造生动饱满又足够让观众信任的“她”形象,也就成为该剧影视化的重要价值面向。或者说,影视作品一旦想贴“女性题材”的标签,就不能降维到一般意义上的都市题材,脱离女性成长的普遍意义和精神面向。如果离真正的“她”太远,“玫瑰”再好看也会失去感染力、穿透力和说服力。

根据亦舒同名小说改编的剧版《玫瑰的故事》,距离1986年作品第一次改编搬上银幕已经过去了近四十年。电影改编的格调与原著基本一致,只是从小说中选取了黄玫瑰的两段主要感情来表现。从亦舒对女性角色的偏爱和设定惯性来看,剧版《玫瑰的故事》也遵从了作者的原意,不仅给予了她足够的身份优越、颜值“正义”和才华自由,为她营造360度无死角完美人生,甚至比原著还更胜一筹。该剧为女主配置了道德滤镜,小说中那个风情万种、凭借美貌周旋在男性世界,把异性追求作为自信资本的玫瑰,在剧中成为家教好、三观正的都市女孩。她出生在“一门三清华”的书香世家,父母是通情达理的清华教授,哥哥是有才华、接地气的建筑设计师。她家境优渥,家风民主,不仅具有开朗外向、积极乐观的好性格,还获得了一路狂飙、所向披靡的超能力,成为当代社会名副其实的“业”界精英:名校毕业,感情受挫后考研跨专业,生娃辞职后轻松再就业,离婚后轻松起步成为策展人顺利创业。虽然该剧并没有按照金钱和地位来分配颜值——白晓荷家庭的经济实力超过了黄家——但是主人公黄亦玫的综合实力和团宠属性仍然居于人物次序的最顶端:父母理解、哥哥宠爱、大老板另眼相看、二老板发展为闺蜜兼嫂子。从个人成长的角度来看,黄亦玫“出道即巅峰”的人设因忽视了女性作为社会存在的成长逻辑,造成她作为一个知识女性,作为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的构成者和参与者的生命体验和人格变化被遮蔽了。用刘亦菲“无死角”的美貌诠释黄亦玫“无死角”的完美人生,充盈的爽感当然会满足观众在视听和心理消费方面的需求,但停留在“一景一妆造”、衣服不重样的人物表演,更像是一场具有鲜明阶层化、商业化的展览和“秀”,与黄亦玫作为一个当代知识女性的身份之间,仍然存在一段需要剧情参与诠释的距离。

玫瑰的故事当然是爱情的故事,这是玫瑰意象的天然伏笔。黄亦玫在她的情感经历中仍然是“王者”姿态。她奔放中又饱含中国传统女性魅力;她既懂得主动出击争取爱情,又能在时过境迁后潇洒放下彻底切割。喜欢庄国栋时她懂得巧设机会促成二人“一见倾心”,分手后面对庄深情款款的挽回时,她毅然选择和方协文一起当面宣布结婚;结婚时她迁就方的自卑和敏感,善解人意地不办典礼、不穿婚纱,当方阻止玫瑰工作,粗暴催她生二胎,鸡毛蒜皮步步紧逼,窒息空气逐渐升级的时候,她离婚之念一起如开弓之箭再也没有回头。至于她陪成熟的傅家明度过人生最后时刻,又与年轻的“弟弟”何西互生好感,尽管甜蜜、失望、愤怒、温馨等多种情绪的表达都很丰富,但黄亦玫的判断和选择始终是宠辱不惊、胸有成竹的,她情绪的超稳定性固然与她良好的家教以及美满的原生家庭密切相关,但作为一个二三十岁初尝人生况味的女性而言,这种超稳定性如果没有建立在这几段感情经历的因果递进上,就不可避免地体现出一种意念的、悬浮的指征,或者说,黄亦玫确实无所不能,但是她能力的递增与生活阅历的变化并不成正比。于是,《玫瑰的故事》就只能停留在“故事”,所以网友们“磕”黄亦玫和庄国栋,“磕”苏更生和黄振华,甚至觉得玫瑰和苏苏这对闺蜜也很好“磕”,但对于玫瑰,除了美和完美,似乎没有更丰富、更深刻的感受;除了羡慕和评论,玫瑰的经历对观众也很难带来切身的启示。

黄亦玫的爱情充满童话色彩。商务酒会上与庄国栋的相遇是一见钟情,复旦报到时学妹征服学长是青春童话,精神伴侣傅家明给了她一段“琼瑶式”的生死情,教玫瑰开飞机的何西和她开始了一段姐弟恋……梦幻的、现实的、戏剧的、流量的,在《玫瑰的故事》中,玫瑰不但“出厂配置”秒杀众人,她的爱情征途也无往不胜且看上去毫不费力。黄亦玫这个角色设置对应观众想象中的“玛丽苏”,也呼应着女性观众求而不得的理想生活状态,无论如何,角色受欢迎都不是因为女主的独立、清醒、洒脱的属性,因为剧情进度条走完的那一刻,观众才恍然大悟:玫瑰不过是自我娱乐、自我想象的替身,不仅左邻右舍中没有剧中的黄亦玫,放眼全社会也没有多少“含玫量”。这样一来,剧作女性主义的内核就因为人物的“去现实化”重心不稳,变成了一部“大女主都市剧”。

女性在文艺作品中的存在不能仅仅表现为包括性别、外貌在内的生理形式存在,而应该彰显女性特有的生活体验、审美气质、心理变化,以及女性视角下对于自我、对于社会、对于人生价值等命题所发出的,异于男性的艺术表达。近年来,亦舒作品被批量改编,《我的前半生》《流金岁月》等影视作品的“玛丽苏”情结从未改变。离开出轨老公决心独立生活的罗子君,在闺蜜男友、霸道总裁贺涵那里同时找到了情感寄托和事业机会;出身普通的朱锁锁颜值能力情商全部在线,老中青三代都无条件地深种情缘。这样的“她”们,固然是衣着光鲜、走路带风,成为叙事核心甚至成为观众喜爱和艳羡的人物形象。她们的精彩绽放却始终没有摆脱男性话语秩序,美貌作为她们的标配和“正义”,征服了剧中那些同时拥有权力、金钱和真情的“霸总”。当女性形象失去了展现自身思想和独立人格的“B”面,失去了“她”从何而来的精神线索,只是徘徊在寄生与征服的死循环中,那么女性精神的表达将受到极大损伤。正如亦舒小说中的玫瑰,七段所向披靡的爱情征服了有婚约在身的帅哥、双胞胎兄弟、富商父子,而这一切仍然深陷男性凝视视角,黄玫瑰的胜利就像阿Q的胜利一样,不是真正的精神自由和人格成长,而是一场让人感慨怅惘的精神胜利法。

从这一点来说,剧版《玫瑰的故事》有其值得肯定的方面。尽管该剧中黄亦玫足够“完美”,但四段感情的不同缺憾还是暗示了都市女性的精神困境,没有人能够跳出心理成长周期,去爱、去生活也要去受伤。特别是婚后的黄亦玫,面对鸡毛蒜皮的生活,面对窒息感满满的婆婆和压迫感满满的丈夫,面对经济不独立、辞职不工作等对女性成长形成的巨大挑战,人物的双脚终于站在了烟火人间。这是体现女性心理变化曲线最重要的际遇,也是女性作为社会存在从个体到家庭、从独立到迷茫再到独立的关键阶段。遗憾的是,该剧用比较简单的方式——离婚解决了这个问题,黄亦玫的经济有父母和哥哥托底,她的再就业也被她的出色才华加持,这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女性精神发展的厚重感。不过与《我的前半生》《流金岁月》相比,剧版《玫瑰的故事》虽然也有“原生家庭好”“出厂设置优”两个外挂,但黄亦玫精神独立,基本告别了由霸总来解决一切问题的伪女性叙事。

令人欣慰的是,剧中玫瑰的意象指称并不唯一。比如少年时受到继父侵犯的苏更生,为了在北京落户草率结婚又离婚;比如黄亦玫的老板姜雪琼,因事业和家庭原因不能与恋人结合;比如一心搞科研的白晓荷,与婚姻无缘但领养了孩子勇敢生活……她们同样都是生活中的“铿锵玫瑰”,并与黄亦玫互相映照、相互成全,扩展了玫瑰故事的有效容量。总之,女性叙事可以塑造“六边形战士”,但一定要有更多的笔墨和镜头聚焦她之所以成为“她”的真相,否则,一旦离开这些,离真正的“她”太远,女性故事就失去了力量和启示。


(作者:王文静,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石家庄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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