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时空的省思和气度
——评现代舞诗剧《诗忆东坡》
沈伟的现代舞诗剧《诗忆东坡》和刀郎的歌曲《罗刹海市》,是近期在各自领域引发巨大讨论度的两部文艺新作。今日本版刊发两篇评论,是从专业视角对作品所做的专业分析与解读。
对于勇于尝试的艺术家来说,新作品引发争议是正常现象。而文艺评论的功能之一,就是架设作品和大众之间的桥梁,扮演好“摆渡人”的角色。
——编者
沈伟担任总导演的现代舞诗剧《诗忆东坡》在上海文化广场举行世界首演以来,引发了包括专家在内的观众们对作品的热议。讨论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东坡这个人物形象是否立得住,舞剧的诗词、音乐和舞蹈如何建立起有效的勾连以及作品的舞蹈语汇是否具有独创性等等。在笔者眼里,这些问题碰触的或许正是我们习以为常的观看期待,而恰恰在这些方面,作品带来了相当的突破和挑战,值得细细品味。
(图片来源:“中国东方演艺集团”微信公号)
当代视角的置入带来对传统舞剧模式的突破
首先需要提及的是沈伟在作品中置入了鲜明的当代视角,并依靠这个视角贯穿了全剧,也因此能够将前后两部分的时空跨越整合为一体,带来了全新的舞蹈结构模式。在笔者眼里,这是理解此剧的关键,是沈伟在作品中时时都在强调和凸显的一种当代与历史的对话性。正如他自己所言,他的出发点是当代,他试图用作品来思考一位出自北宋的大文豪苏东坡对当代人而言,究竟有什么可以被传承,被思考,甚至可以在世界范围内被弘扬的人文精神和文化意义,这是一个当代人的诉求,也是对优秀传统文化当下价值的探索,是时代之问,是历史之思。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分别出自苏东坡《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和《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这是第一幕引用的两句诗词,都与时间有关,在时间之内,又在时间之外,前者旷然达观,后者积极乐观,东坡的胸襟和视野呼之欲出。站在舞台高处的舞者则用上半身舞出了循环往复、绵延不绝的生命状态,沉静、专注、饱满、凝练,动作本身的内在张力不断涌出,不仅是生命力的延展,更充满了省思和玩味之趣,如同古琴曲所营造的空远虚无但又内力丰沛的世界,这是一种超乎俗世、超出时间的生命观,源自东坡诗句却似乎又是几千年中国文人的精神写照。从开幕起,这种历史的省思感就跃然而现。
接着,舞台上出现了一个大屏幕,从东坡的出生地四川眉县起笔,按照时间顺序将其一生所到之处逐一标记、顺序连接,绘出了一幅东坡的足迹图,仿佛是一双当下的眼睛,在空间上审视了东坡的人生轨迹,也调动起观众追随这种笔迹感受东坡一生的辗转迁徙。或许正是时时的移动使得东坡清醒而达观,积极而丰盈?这种当代审视完全跳脱了对东坡个人故事的追随,也打破了传统舞剧注重情节、塑造人物的模式,呈现出编导诗忆东坡,对话东坡的新的思路。
绘制完足迹图之后,出现了一幕过渡,伴随主演倒退着缓慢横穿舞台而去的是一幅打开的诗卷,仿佛带领观众更深入地走进东坡的诗境当中。这依然是当下视角的一种强调,诗词是东坡精神世界的寄托与敞开,也是编导与东坡对话的通路。
接下来是对这种当代视角的进一步推进,主演随着车辇,缓缓地从1037年步入了2023年。舞台屏幕上缓缓地画出来一条时间线,一方面延续了前面足迹图的手段作为对当下视角的呼应,另一方面又用车辇、坐轿、自行车和滑板等不同时代的标记将东坡带入到当下。这意味着作品将更进一步地思考编导所提的问题:走进当代的东坡能留给我们什么?他将如何与当代人的生活沟通?观众看到,进入当代的苏轼毫不违和地滑着滑板,然而又在加速的时代当中,守持着一种作为文人的从容和静雅,我猜这种气度和高贵或许是沈伟找到的一种答案,一种在当下生活的姿态,这是苏轼留给我们当代人的一种风骨和魅力。
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人物设计突出了东坡与当代人的精神关联
全剧追忆和理解东坡主要依据的是十五首苏东坡的诗句,而非东坡的生平故事。这是当代视角的主要出发点。编导将自我化入诗句当中,用舞蹈去体会、去阐发那些深深打动自己的东坡的情感与人生境界,在诗句中寻觅东坡的情怀和气象,并因此结构出六幕诗剧。这个做法实际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习惯了国内舞剧模式的观众可能更希望看到作品如何塑造这个人物,如何讲好他的故事,如何通过他的人生跌宕来表达人物的特点等等。然而,沈伟选择的这种对话性则从一开始就跳出了这个套路,将重心放在了思考和呈现东坡与当代人的情感和精神关联,而非塑造人物上面。对这种关联性的强调,既是这部舞剧新的结构方式,也使得作品在对所谓人物塑造的方式上有了出人意料的飞跃。
舞台上的主角,尤其不能仅仅理解为东坡本人,否则将无法接受这个作品结构,也将大大压缩作品的表达空间。《诗忆东坡》的核心是“忆”,是“诗忆”,是作者视角,是当代视角。因此,这个人物既是东坡,更是试图穿越回去,又希望走向未来的当代人,是当代人理解东坡,想象东坡、思考东坡的一次朝拜和对话之旅。该角色在作品中的几次驻足观看,就能让人领会到编导对这个人物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定位,使得作品略去了表面的故事,而深入到灵魂的层面。
第二幕由三段诗句构成,“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分别出自苏轼的《东栏梨花》《题西林壁》《念奴娇·赤壁怀古》,这三段诗是苏轼本人的人生感慨和哲思。编导先是在他一生使用的十四枚印章之上进行了出人意料的舞蹈编排,舞动的身姿将印章字体中透出的苏轼性情先给予了揭示,接着是一组群舞,仿佛山峦起伏,主演也加入其中,是作者对其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视觉呈现。而在这一幕最后一段静寂之中,舞者一个接着一个缓缓地形成彼此相连又高低错落,各种面向的一组人墙,仿佛是对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模拟,此时的主演在舞台一侧蹲坐,构成了作品内部的第一次明显的“观看”。这种观看仿佛又使其从山中出来,添加了一道当代的眼光和哲思的意味。
第三幕是整场作品中最动人的一幕,是对苏轼缅怀发妻的内心情感和心境的表达。“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其动人之处,也恰恰是在“观看”,苏轼与妻子阴阳两隔,彼此无法相见,却在苏轼或者当代人的追随、观看和想象之中,彼此深情渴望,催人肠断。舞台后面的台阶与前面的空间构成了两个世界,妻子沿着一条直线用青丝书写下满台的孤寂和思念。这是作者对苏轼情感世界和隐忍克制的性情的理解,这种情感分寸的拿捏,在笔者眼里更是在灵魂层面对人物的深刻把握。
从容静雅的舞蹈语言带来艺术上的当代创造
作品的舞蹈语言不仅能让人体会到当代视角和历史之思,更能让人领会作品在艺术和美学上的价值以及语言上的突破。
《诗忆东坡》整部作品的基调都是舒缓的,具有十足的省思味道。这或许是出于作品的对话性质,又或许是沈伟本人对这部作品的诗意和美学把握,更或许是他从东坡的诗句中领悟到的那种超越时间的感觉,这使得整部作品娓娓道来,从容不迫,宁静深远。无论是上述开场一幕伴着诗句和古琴的个人独舞,还是中间的双人舞、群舞,舞蹈动作的基本动律都是身体的曲拧开合。因为舒缓,动作的发力、转换都十分清晰,从心而出,流畅自然,气韵生动。这形成了一种平和、内敛、专注、饱满并且绵延不息的力量状态,这同时也是人的状态,是一种泰然自若,从容有度的生命态度,这正是笔者认为沈伟找到的甚至是希望弘扬的东坡能带给当代人的启示和激励,也构成了此剧在美学上的突出特点。
这种缓慢,首先是一种宁静的能力,这在第三幕对亡妻的悼念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举手投足间就饱含着深情,完全没有张扬外显的情感喷发。克制、内在,却极富情感的强度。舞蹈语言也因为这种沉静获得了不同寻常的力量,让动作本身体现出优雅和高贵的气质,这是国内的舞蹈创作中鲜见的一种动作方式。有观众说,在里面看到了古典舞、太极等舞种的使用,在笔者眼里,这里不存在舞种的问题,对某些既有元素的使用被编导巧妙地化在作品独特的语言动律之中,而且化得相当自然,而这种动律、气韵和气质才真正体现其作为语言的功能,才能代表其舞蹈语言的魅力。在这个意义上,作品的舞蹈语言具有了原创性,其动律特有的时间感和气息能量的绵延既来自传统又是当代创造,既是东方的又适合当代人观看。
不仅是舞蹈语言,沈伟在作品里延续了他以往对不同艺术媒介的探索,在戏曲的清唱、古琴曲、绘画等媒介的相互应和之中,丰盈着从容和精雅的气度,以及对历史的省思和人生的回味。这种新的语汇和媒介间的共振也构成了其大雅生动的艺术创造和独特的作品美学。
在这个强调文化的包容性、连续性和创新性的时代,如何认识优秀传统文化,让其在当下被激活和创造,并在世界文明中贡献出我们独特的价值,是所有艺术家需要担当的时代使命。笔者以为,世界视野和当代立场是当今艺术家必须有的胸襟,如此才能得以比较和发现我们优秀的文化基因。《诗忆东坡》在这方面做了有价值、有深度的探索,对中国传统的文人精神,以及与天地山川共生共在的视野和格局进行了舞蹈的书写。充溢在整个作品中的深沉的省思和气度,或许正是东方文化在世界文明中得以独树一帜的魅力和特点。
(作者:卿青,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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