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扬中陈履生博物馆(图片来源:“陈履生美术馆”微信公号)
客观来说,有关主管部门在新时代对于文艺评论工作的重视是前所未有的。显然,这种重视是基于当下文艺评论工作不够为社会以及文艺界所重视的客观情况而决定的。因此,由中宣部、文化和旅游部等五部门联合印发了《关于加强新时代文艺评论工作的指导意见》,无疑,这有助于推进新时代的文艺评论和文艺评论工作。文艺评论和文艺创作相互依存、相向而行。可是,在新世纪的实际状况中,美术创作和美术评论都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尽管各自的表现不尽相同,但关联到的本质问题是相近的。具体到美术评论来说,问题可能更为复杂。如今从事美术创作的美术家越来越多,美术机构越来越庞杂,而美术评论显然跟不上这一时代的发展,也很难应对这一变化。当然,在诸多的社会原因之外,美术评论和评论家自身的问题是最为主要的。如何评估当下,如何认识其中的问题,应该是当前美术评论的首要。新时代的文艺评论工作已经处在特别的窘境之中,在这样一个现实之下,美术评论就难以避免地存在着种种问题:
平庸状态 平庸化的美术评论作为普遍的存在,是当下美术评论工作中具有普遍性的问题。毫无疑问,美术评论自身的问题是客观现实,缺少能为业内认可的优秀美术评论家,缺少能够影响美术创作的具有指导性、且能为业内广为传阅的优秀的评论作品。如果美术评论界能够成立的话,那么,这一界是相对平庸的。看不到有影响力的作为,看不到发展和提升,那就是平庸。当然,这一平庸是由美术社会的基本面所决定的,是为当下的社会问题所左右的,而更重要的是与之关联的美术创作问题。毋庸讳言,现在的美术创作也出现了严重的内卷化问题,自我欣赏,自我满足,像卡拉OK那样。所以,绝大多数的平庸之作却瓜分了很多社会资源,而有许多是应景的组织和匆忙的应对。有数量没质量,有些作品连起码的历史背景都不清楚,连基本的造型问题都没有解决,而造型大都是依靠照片,有的就直接画照片;缺少生活,更缺少来自生活的感动。如此,展览没有学术的内涵,只是库房内藏品分门别类地应景推出,看不到对藏品的研究,更看不到学术的关联。而绝大多数的展示是属于个人化的,其社会责任因个人创作与美术发展自身的关系问题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所以,在展览遍地都是的今天,却看不到像样的关于展览的评论。
缺席状态 当下美术评论工作的地位下沉是新中国成立以来较为严重的时期。在这个处于低潮的时期,美术评论实际上是用则有,不用则无。这表现为一种被选择,让美术评论很尴尬。早在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初,美术界看到了美术评论实际存在的一种附庸状态,开展过讨论,引起了业内的关注。可是,这一问题在当下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更加严重。因此,在许多重要的美术创作和展览中,包括全国美展的缺席就特别典型。2021年是美术创作的大年,收官的“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型美术创作工程”,以及文旅部国家主题性美术创作研究班,产生了很多作品。面对如此众多的作品,具体的评论在哪里?它们与原有创作的关系是发展、推进、提高了,还是今不如昔。新的创作好在哪里?不足又表现在哪里?美术评论缺席的状态下让人们感受不到评论的存在。以“建党”题材为例,本年度出现了庞茂琨的《开天辟地》与何红舟、封治国、傅纪中合作的《启航——中共一大会议》,都是还原上海一大会议的历史,表现上海一大会议现场中的人物组合和形象塑造。这两件作品都是史无前例地画出了全部的一大代表,突破了禁区,表现出了当代社会对于主题创作的宽容。这两件作品在构思立意和形式语言上有着明显的不同,而两幅画的作者不仅是著名美术院校的教授,也是当代油画界的领军人物,那么,他们的创作是如何直面和反映当下创作的问题?而彼此之间的共同点和不同点对于当代主题创作有何借鉴意义,如此等等,都是非常值得评论和讨论的问题。至少应该有个系统的总结,并公开让公众和业内具体了解。可是,到目前为止没有看到类似的评论,而能够看到的只是“每一笔都有历史根据”的新闻报道。今年各地也举办了很多展览,可以说是一浪高过一浪,然而,一些展览中出现了1949年欢迎解放军进城的横幅标语却是从左至右的书写,如此没有基本历史知识的错误,又如何能营造画面的历史感?这实际上也是需要美术评论来帮助提高的;尽管这很基础。可以说,新世纪的美术评论不能说是完全没有,而是只能看到一两篇由相关部门组织的所谓的“评论”,充其量只是一种推介。如此来看这样一种缺席的状态,从本质上反映出美术评论工作的实际地位。毫无疑问,没有地位就没有尊严,没有尊严也就没有了地位。
失语状态 在缺席的状态下,美术评论则表现出了在整体上的失语。如果说缺席,那有可能是人家没请,似乎是情有可原;但人家不请,不代表评论家没有责任。评论家应该有不同于其他作家和艺术家、艺术史家的基本素质,这就是敏感和自觉。失语最主要的是反映出批评家文化自觉的缺失。没有自觉,就可能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没有自觉,也有可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从整体上看,这种自觉的每况愈下,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为从事美术批评的人的素质退化。在一个缺少培育基本素质的社会环境中,评论家表现出了先天的不足,加上后天培育的缺失,那么,自觉从何而来?因此,失语表现出的对于美术创作现实的冷漠,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当然,冷漠有可能是来源于失望,有可能是因为无奈,更有可能是因为不屑一顾。而从社会层面上来看,如今媒体业高度发达,不管是公、还是私;不管是主流还是非主流;不管是传统媒体还是新媒体,主流媒体中除了一般性报道之外的失语状态,更多的反映出当下的文艺现实。美术评论的失语状态所表明的种种问题,让人们看到了美术评论工作的作为。显然,没有作为,就没有地位;没有地位,也就没有了尊严。
应景状态 主要表现为此一时彼一时,缺少持续的关注。而应景往往像逢年过节,基本上都是说好话,一片祥瑞。组织者为了应景,为了避免缺席而引起的另一方面的批评,往往会主动添加一些评论工作,或者成为那种比较尴尬的“标配”。因此,社会上也能够看到一些组织的评论,虽然不太像样,却胜于阙如。应景已经成为一种常态,不应景都感觉到不正常。然而,该如何应景?应景也应该表现出基本的专业水平以及责任和态度。美术评论的应景不能只是看到所谓的在场,还应该表现出基本的专业水准。人们常说“应景之作”,而面对“应景之作”如何能够产生像样的评论?在当今的评论工作中,对一些重要的展览或作品,还缺少持续的关注和评论,也难以深化美术评论,更难以营造研究和探讨的氛围。只有持续的关注和评论,才能在持续的关注中看到变化和发展,才能提升美术评论的整体水平。1954年,《美术》第8期发表了中央美院教授王逊参观“北京中国画研究会第二届展览会”的观后感《对目前国画创作的几点意见》。此后针对王逊的观点,于1955年开展了讨论,从第1期开始先后发表了邱石冥、线天长、潘绍棠、徐燕荪、洪毅然、秦仲文、蔡若虹、张仃、黄均、西北艺专美术系理论教研组、南京师范学院美术系四年级全体同学的文章,一直延续到第9期还发表了《对国画创作接受遗产问题的意见来稿摘录》。可以说,那时候的美术评论有针锋相对,有截然不同,还有得理不饶人。对重大问题的聚焦,持续关注,不仅促进了学术的繁荣,也反映了这一时期国画创作的整体面貌。
浅层状态 当下美术评论工作或者美术评论文章的实际情况。因为绝大多数的美术评论处于一般性的评介之中,缺少学术的内涵,缺少理论的深入,更难以产生思想的火花。浅层难免浅显,浅显就是平庸。如今的写手很多,平庸之作占据了版面,也成为了时代的霸屏。这种浅层状态消解了文艺评论工作应有的时代使命,也不可能产生促进美术创作和美术繁荣的积极意义。在浅层状态中,美术评论就不能解决基础性问题,就不能把握前沿性问题,更不能直面倾向性问题。如今人们看到的这种浅层状态基本上是一种应付的情景,是一种礼节性的迎来送往,所以,很多美术评论浮光掠影,对一些人和事以及作品都停留在一种浅显的层面上,显现出了这种可有可无的被利用的实际状态。艺术评论的浅层状态,在一定程度上也表现为一种无奈,过于精深而专业的评论没人看,一般产品说明那样的评介更没人看,反之,瞪大眼睛找美术创作中的抄照片,书法中的错别字,摄影中的摆拍和穿帮,往往成为最为大众化的评论消费的热门。无疑,这种状态也有客观的原因,因为评论的学术话语具有相当的弹性,要说服人很难;而发现的抄袭、错误以及穿帮,那都是实锤,难以辩驳。因此,转而求其次,自媒体中的种种揭露就替代了评论和批评,而这在公众平台上,往往成为一时的热点。走出浅层,需要专业,但这个专业不是那种学院的培养,也不是学历和学位,而是需要批评的精神,像鲁迅那样。
利用状态 利用表现出了美术评论的被动局面。一方面是被商业的利用,再就是被艺术家所利用。这些利用基本上可以说明当下艺术界还不能完全舍弃美术评论,不管有用还是没用。有了鸡就有蛋,美术评论作为花瓶有它合理存在的价值,但必须要有基本的摆相,得摆好、摆正。美术创作、美术展览以及个人的展示等利用美术评论,都是基于一种目的和功利,也是将其看成一种配置和选项,而这种评论的实际亦有可能产生一定的影响力。美术评论最易被商业所利用,而被商业利用最无语。可是,在商业社会中又难以拒绝,也难以杜绝。显然,商业的利用如果能够正视评论的风骨,那么,为了利益的推广而通过评论来客观论述其艺术的底蕴和实际的价值,那也无可厚非。但做到是很难,因为很难摆脱商业的利益诉求。这种被动的利用,在本质上与评论工作没有太大的关联。因为社会不能完全拒绝利用,而有限度的利用在一定程度上会有利于美术评论工作的发展,所以,限度很重要。现在的问题是没有限度,甚至是突破底线。反之,评论家的反利用将评论变成为一种谋生的手段,使评论完全商业化,不仅彻底改变了评论的品质,而且还使评论坠落到尘埃。
迎合状态 自世纪之交以来,美术评论家为了迎合世俗对于评论的需求,出现了大量的迎合式评论,这些评论成为绝大多数个人画册的前言,或者是主流媒体中“文艺版”最为多见的画家介绍。这之中除了一方面是主流的邀请之外,更多的是画家基于自己的创作和展览,邀请评论家所做的评论文章。虽然这类邀请之作并不一定都是迎合之作,其中不排除有一些不违学术良知的实事求是的专题研究和评论。然而,受到人情关系的影响,绝大多数的此类评论所表现出的这种迎合状态,很难显现出评论的实际意义,也很难反映出评论的应有水平。毕竟是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其迎合表现出的基本内容以及基本的方式方法,很难谈到评论所具有的公共原则中的基本的社会责任。因为这类美术评论不能在迎合中坚守自己的独立性立场,也很难把握一些个体在全局中的权衡,所以,迎合状态中更多的是阿谀捧场,更多的是一种应对,是一种为了某种目的和利益的需求。迎合所产生的吹捧,是数十年来美术评论肌体上的恶瘤,无药可治。而看看中国历史上从唐代张彦远以来,好多画品也是言过其实。可以说这是一种通病,虽然不治,却可以避之,关键是评论家要有定力。
是非状态 有好坏、有对错的评论就难免滋生是非,但评论和是非不是一回事。评论产生于评论家对人和事以及作品的看法,其中难免有偏差,话语还有口气的轻重;如果基于学术讨论,或者由此反批评,是再正常不过的。可是,如今不是如此。产生是非的根本是人;人有千差万别。一方面是被评论者的素养,另一方面是社会接受评论的宽容度。前者所表现出的美术家接受评论的素养,在当下是普遍的欠缺,只能听好的,哪怕只是文章的最后有几句——假如……如果……那么,可能会更好,或未来不可限量等,都不容存在,都要删去。社会的接受就更复杂,如今美术评论所表现出的是非状态,呈现出了当下美术评论工作中存在着很多前所未有的问题,包括原本属于在学术范围之内对评论言辞的不同见解,都有可能诉诸法律,寄希望属于美术外行的法官用慧眼来判断具体评论的是与非,这是当下出现的一个特别的现象。这种是非状态让很多评论家望而生畏,使得许多评论家举步不前,因为这里面有一个度的把握问题。评论到何种程度是属于学术的范围?评论到何种程度是侵犯他人的名誉?对于评论家来说是很难把握的。只要不是恶意,只要不是故意,在学术范围之内的评论应该是一种正常的不同见解,可是,社会的宽容度,尤其是被评论者的素养,正在考验着社会对于评论工作接受的程度。
(作者:陈履生,上海美术学院教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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