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育正越来越引人关注,而你又可知如何打开欣赏美的“任督二脉”?从活泼泼的感觉出发,可谓一条捷径。
活色生香日常生活中,藏着艺术审美的广阔空间,等待着我们调动起种种敏锐的感觉去发现,去回味。
——编者
美育就是关于人的感性教育。鲜活、锐敏的感觉,不仅是健康、优美人格的前提,也是所有审美能力的基本前提,还是创造力的重要基础。
中华美育精神的精义结穴在中国古典诗画中,“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在诗画融通的视域里,鸢飞鱼跃,杂花生树,存留着一个活泼泼的感觉世界。
视觉:诗眼与画眼
诗有诗眼,即一首诗中画龙点睛之所在。北宋王安石《泊船瓜洲》:“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抒写诗人眺望江南,触景生情,思念家乡,瞻望前程的复杂感情。其中“春风又绿江南岸”之“绿”字,曾几易其稿,由“到”“过”“满”,最后选定“绿”字,春天潜隐待发的勃勃生机,通过弥天漫地、盈盈美好的视觉之“绿”,就显发出来。
画有画眼,即画中气韵结穴之所在。南宋夏圭《风雨行舟图》为山水小品,作品采用对角构图,前景处于右下角,以斧劈皴表现山石结构,略加渲染,中景留白,画面边缘有一小舟漂浮,左上角以墨染出远山,笔墨苍古,墨色明润,全画空幽深远。画中,主体是风雨中的堤树、屋宇与江湖山水,唯有画幅左中边缘处一痕不起眼的渔船,点明“归舟”,此细节即为画眼。中国黄宾虹山水、西方伦勃朗油画,在黑密浑厚的层层重叠中,往往舒活着一眼眼白光,此即其中画眼,画面气韵由是汩然流溢,蓊郁生动。
诗和画皆有召唤“观看”的魅力。
南宋夏圭《风雨行舟图》
触觉:瘦骨与铜声
触觉是造型艺术史隐藏的传统,西方艺术史大家李格尔、贝伦森都强调绘画的“触觉值”,中国书画讲究笔墨,其实也内涵着触觉精义,如用笔的老与嫩、涩与滑。
唐李贺《马诗》:“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其中第三句写马的形态,通过生动的形象描写,打通触感,表情达意,说明马的处境不好。第四句通过“铜声”描写马骨力坚劲的精良素质,使内在的东西形象化。纵观中国文化史,马历来是中国士人抱负寄托之象征。李贺诗中之瘦马,上前一“敲”,有金属质的深沉回响,“铜”和“瘦”寄寓着诗人的铮铮风节。
元代龚开《骏骨图》描绘的是一匹骨瘦如柴的马,马低首朝向画面左边。画中,马的躯干上肋骨清晰可见。古人曾记载,马的肋骨超过十根即为好马,十五根为千里马,只有瘦马才能看清肋骨数量,以表千里马之相。龚开是生活在元代的南宋遗民画家,誓不仕元。他所绘的这匹马与惯常可见的骁腾雄健的骏马完全不一样,瘦骨嶙峋,引人忍不住上前敲叩,很显然,必定会有金属质的声音。龚开所描绘的这匹马正是一匹寂寞无主而又刚正不阿的千里马,这也寄寓着画家忠于故国、生死与共的气节。
诗和画皆有召唤“触摸”的魅力。
味觉:酸楚与苦涩
味觉是人体诸种感觉中最微妙、最细腻、最复杂的,中国人欣赏艺术喜欢用味觉之“品”,“品”关联口,如诗品、画品、文品、人品等,可见中国诗画艺术之“微妙”。
南宋杨万里《闲居初夏午睡起》:“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全诗选用梅子、芭蕉、柳花等物象来表现初夏这一时令特点,写了四种微妙的感觉,其中“梅子留酸”,酸之回味的微妙,予人的印象最为强烈,直惹人口颊生津,垂涎欲滴。
中国书画讲究微甜还苦,方成高格,比如倪瓒的艺术、黄宾虹的艺术;如果一味甜美,则要像赵孟頫一样被嘲讽为“其媚在骨”。在西方,其实绘画,也有味觉,如波洛克的酸。波洛克是美国抽象表现主义艺术的大家,他将画布平铺地上,伴随着身体的潜意识激情,有韵律地将油彩挥洒和滴溅在画布上,形成层层叠叠、云蒸霞蔚的抽象意境。其《薰衣草之雾:第一号》在巨幅上缠绕与散布着丝丝缕缕的色线、星星点点的色滴,在浅橙微紫的调子中,蒸腾出薰衣草如烟如雾的气氛,甚至让观者生出“酸”而微甜的味觉。
诗和画皆有召唤“品味”的魅力。
听觉:雨声与哭声
中国汉字音、形、义合一,故中国诗词须高歌低咏,朗吟曼诵,自有音乐感;至于绘画呢?五代画家宗炳,喜欢在家里挂画晤对,卧以游之,他有时还“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诗和画皆是悦耳而悦心的。
还是以杨万里为例,其生平游迹很广,特别喜欢雨景,写雨的诗不少,如《小雨》:“雨来细细复疏疏,纵不能多不肯无。似妒诗人山入眼,千峰故隔一帘珠。”诗中有声,“细细”“疏疏”,诗人用读来轻细如丝缕的词语写小雨,一念,雨之疏细飘洒就出来了;“帘珠”,发音圆润清亮,一念,檐间积线成滴,雨之圆润滴缀就出来了。这里是以细线和圆珠写雨之形状,又同时写小雨的声音。
画中有声,我们可以看看毕加索《哭泣的女人》,他描绘其情人朵拉·玛尔的哭声,环绕着其嘴四周,一组锐利、不规则的多边形折线,呈放射状扩开,宛如一堆碎玻璃碴,发出刺耳的声音。这里是以尖锐的折线,描写刺耳的声音。可见,毕加索此时已经多么不能忍受这位追随他多年的情人了,果然,不久之后,他就弃之若敝屣。这位现当代西方最有创造力的艺术家、20世纪伟大的艺术天才,其铁石心肠,可见一斑。
诗和画皆有召唤“听闻”的魅力。
肤觉:温暖与荒寒
肤觉是触觉之放大与荡漾,更关联直觉,与艺术照面时,更容易捕获整体性、氤氲性、流漾性的“气氛”与“气韵”。当然这气氛中,会有冷暖、软硬,亲近或区隔。
唐诗《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是白居易晚年隐居洛阳、思念故旧时所作之邀约,刘十九为其江州时的朋友。诗中写了三层温暖:绿蚁酒暖身;红泥小火炉围炉温酒,多一层暖意;殷勤留酒的情义,又增一层暖意。在大雪欲来的酷寒反衬中,念完全诗,触身而来的是融融暖意。
清初“四僧”之八大山人朱耷画山水,好用淡墨秃笔写秋山林亭,亭枯水瘦。《秋林亭子图》中,茅亭孤立,地老天荒,笼罩着一派荒凉静寂、无可奈何的气氛,蕴藉空明的笔墨,传达一种枯索荒寒的气息,全卷扑面而来的,是阵阵清寒。朱耷作为僧人画家与前朝宗室,画中荒寒清华的气韵,既有个人人格修炼,不染尘俗的追求,也有国破家亡的伤怀寄寓。
诗和画皆有召唤“肤觉”的魅力。
通感:融通与生趣
通感就是诸种感觉的混合与融通,源于我们身体的整全性与场域性。色彩与声音,味道与色彩,触感与音乐,在高明的艺术手腕下,可以自由转换与通达。
北宋词人宋祁,以《玉楼春》词闻名:“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词中千古名句“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一“绿”一“红”,一轻一重,视觉兼通肤觉与听觉:绿杨烟外,感觉薄薄晓寒有了重量之“轻”,红杏枝头之“红”,听出了蓬勃春意之热闹;前句轻,通肤觉,后句重,通听觉,两相对比,霎时出生趣。
再看看黄宾虹山水中的“音乐”,其《宋王台》画中由水际向峰峦破笔随扫的数弯线条,砸上几颗重似千钧的墨点,在微绿轻染的浑沦背景上,演奏出音乐的节奏、旋律与和声,钢琴大家傅聪就说,黄宾虹山水里有着最自由自在的音乐。无独有偶,西方超现实主义画家米罗,有一绘画《午夜和晨雨中夜莺的歌声》,在画中似乎没有什么具体的形象,只有一些奇异的图像符号,又似隐约可见半抽象的星星、月亮、花草与夜莺,就像是小孩乱涂乱画的原始形状,杂乱地排列组合在一起,充满童趣。画面上的大大小小的圆点、轻舞飞扬的长长短短的线条,交织,并列,加上红蓝黑白的变奏,夜莺的啼声夹杂着雨珠滴答,一时笙鼓齐鸣起来。观而有声。
诗和画皆有召唤“通感”的魅力。
西方超现实主义画家米罗《午夜和晨雨中夜莺的歌声》
闭感:关闭与开显
“闭感”一词,是我相对于“通感”而提出的一个概念。所谓“闭感”,是在艺术创作和艺术欣赏中,放大某种感觉,把其凸显至极致,而压缩乃至关闭其他感觉,从而开显出显微镜般观察或表现的、别开生面的艺术境界。
我们以此重新观照一下唐钱起《省试湘灵鼓瑟》这首传诵一时的名作:“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流水传潇浦,悲风过洞庭。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这是钱起进京参加省试时的应试诗,从湘水女神出现开始,以湘水女神消失告终,在想象中完成对女神鼓瑟音乐世界的生动描写。尤其最后一句,“以景结情”,可谓余音袅袅。钱起诗前面十句,皆是“闭感”而放大听觉,反复描述、渲染湘灵鼓瑟的听觉效果,最后两句陡然转折,“闭感”而放大视觉:在月色微茫的江面上,唯余数抹黛色山影,以朦胧意象传袅袅余音,令人回味无穷。
再看看中西绘画中的“闭感”:李唐为“南宋四家”之一,早期作品喜用小斧劈皴。在用墨上,《万壑松风图》整幅作品都具有典型的北宋山水画“黝黑如椎碑”的特点,图中刻写山体,正是用密实重叠的小斧劈皴,塑造出铜雕铁铸的效果,引人触摸其山岩质感,这里“闭感”而放大触觉。伦勃朗是一位辉煌、厚重的画家,擅长在黑色底子上,用粗犷的大笔触书写金色,然后层层重叠,得浑厚华滋之味。《犹太新娘》画中新娘红色的裙子上点缀的岩粒状金色颜料,与她脖子上的黄金饰物相呼应,厚涂技法形成一种崚嶒料峭的效果,光芒闪耀,十分辉煌灿烂,且质感十足,惹人轻抚。这里同样是以触觉为中心而关闭了其他感觉。
诗和画皆有召唤“闭感”的魅力。
微妙感:有无与虚实
品味幽微,是艺术才情的试金石。无论创作或品赏,能够对作品中的“微妙处”“婉转处”别有会心,皆是艺术深窥堂奥的标志。
北宋著名隐逸诗人林和靖,性孤高,喜恬淡,曾漫游江淮间,后隐居杭州西湖,结庐孤山,“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其七言律诗《山园小梅》:“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诗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极尽声香形色之“微妙”:梅影、暗香、月下梅、水中影、水月香,又是“横斜”与“浮动”,此般若有若无、似虚似实的意境,皆不可实对,极是微妙,需要锐敏地感知与品味。
元代赵孟頫《双松平远图》是一幅以书法入绘画的代表作,近景绘乔松二株及枯木坡石,隔水为起伏的山丘,画境简洁清旷,淡雅空灵。双松的画法稍工,山石则以带有飞白的松动笔触勾勒,略皴而无染。虽略存李成、郭熙画风之形,但简括异常,实属新体,画法上更具文人笔墨趣味。树枝为篆法所画,圆实;近坡以飞白写就,苍老;远水以侧峰拖出,毛涩。这些线条质感,各有微妙处。另外,远山虚,树石实;江天虚,小舟实;画幅虚,书法实;全画虚实、有无相生,自有文人品位之微妙。
诗和画皆有召唤品味“幽微”的魅力。
元代赵孟頫《双松平远图》(局部)
当然,最后要特别指出,诗画融通中的感知,要鲜活起来,最终有赖于和具体的、实际的生活经验相互印证、呼应和生发。在现代文明匆迫的节奏中,我们不妨停下脚步,在活色生香日常生活中,多发现生活的细节,丰富生活的色彩,看一瓢波纹,数几星花蕊,或是上山逮鸟,下水摸鱼,并且能有意识地把这些生活经验和艺术审美联系起来,与之对应,为之形容,由之点化。这样一来,诗画融通的美育效力,就会真正源源不断地泉涌出来。
(作者:王新,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云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云南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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