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培尔寄来《格外:朱培尔刻心经》一书索文。此书编排独具匠心。《心经》54句文分刻54方章,印石形制、边款俱为列出,每句配佛学大师注释一篇,佛语与佛义相得益彰,印制与印面相映成趣。适有客至,见而喜之,赏玩不已,击掌称叹,连呼精彩。问客精彩何处,竟一时语塞。笑曰:正在格外也。此书书名“格外”,估计多数人不知何意,不谙佛之故。世刻《心经》者也多有其人,能懂格外者估计也少之又少,故此类佛语印大多不具备佛印的审美特质。
朱培尔
朱培尔刻《心经》至少有二十个年头了,他刻过的《心经》,至少也有二十多遍。他对《心经》佛意的领悟也由浅入深,遂达格外之境。十多年前,他刻《心经》,写过一篇创作后记,题为《于质实处求清空》,大多从形式的质实与清空言,佛之意还不算深厚。十多年过去,他钻研内典日深,遂有了“格外”的境界。佛教艺术的审美法则与诗、书、画有别,大多以欢喜、格外、禅悦、自然等区分层次。欢喜是佛教审美的浅层次等级。禅定中的欢喜三昧道出了审美愉悦的禅悦形态。承德外八庙的欢喜佛,塑夫妇二身相抱同形。可见佛家之欢喜,首先是着眼于形式对心身的刺激,以欢喜与否作为一个朴素的审美法则,有十分合理的一面,但喜闻乐见于形式,尚在格内。
“格外”就不同了,格,标准也,法也。汉代以来品评人物多用格度、风格等字眼,佛家之格当然指佛法、佛家之律等。但佛不是佛法,更不在佛像或佛典之中,而在格外。故格外已是一种境界。《心经》是大乘佛教的一部经典,概括了大乘佛教的般若智慧,能认识诸法皆空,便不能局限于文字,而跳出佛法,即为开悟,便是格外之境了。一切法都是因缘和合,但佛不是认识的,而是体验的,故一定要跳出佛法,才能悟,才能入格外之境。故仅从书名看,朱培尔这二十多年的修炼并非白费。就印章艺术言,跳出一切印法、技法,粉碎一切格制,方可有佛意意境的艺术品诞生。佛教虽说不立文字,但悟必须借助文字,不从法入,便无法理解佛;死于佛法,便不会有悟境。理解朱培尔的《心经》佛语印,必须先入格内,朱培尔的“格外”有三层含义,一为尽精微,二为致空无,三为得自然,这三层意思不能分开讲。《心经》强调空、强调无,讲诸法空相,但一切诸法本身不是完全的“空”“无”。一方印如若表现了佛的“空无”之意,那也只是从具体的一根线条与诸多的线条搭接上找暗示,否则“空”“无”便真正是无处可寻了。朱培尔的《心经》在艺术上是精妙的,就在于尽精微,让各形式单元充满了暗示性。
《心经》的文字是“有”,是具体的色相,但这些文字需通向“无”,让人悟到“空”。故文字的认读性便是障碍。文字有意义、有暗示性,印面文字旁的大颠禅师或弘一法师的解释也只是一种暗示,目的都是超越文字。从印章的字法言,朱培尔的结字有很大的破坏性。他的篆法,既不是缪篆的方整对称,也不是小篆的流转飘逸,而是杂缪篆、方笔隶书、碑楷的字形为一。虽像一个字,却又不像一个字。其结体借边立框、以反驭正、颠倒移位,都破坏人们认识字,死于字义的旧法。文字不但不好认,而且易误读,这就给想象提供了巨大的空间。如“是诸法空相”本是《心经》中重要一句,但文字线条的组接,奇招迭出,辨不出左右偏旁,上三字就不好辨认,诸如此类的手法在朱印中比比皆是。况且,具体的一根线条,常有断续、缺损、破裂、粗粗细细、长长短短,这种残缺不全,正是形式美的优质“格式塔”,有极大的召唤性、想象性,引导观者脱离文字字义的束缚走向空无。
《格外:朱培尔刻心经》内页,印章:是诸法空相
朱培尔印面文字喜用简省之笔,巧用边框、移位错位,造成种种意想不到的搭配和组接效果,不但增加了形式趣味,也扩大了形式的超越性。故其印,充满着线条的想象张力、字形的无限伸展力。真正做到借有形的传无形的,以有限暗喻无限,如“无无明”一印,右边的“明”字,无论如何也难找其配搭的边界,“日”“月”包裹在一个巨大的空间内,留下大片的空白,突显“明”的光亮,因无法识读,让人遐想。
《心经》诸印的形式感极强,而且具有现代感,这是朱培尔巧妙运用两方“图—底”构形的技巧,让其施之于篆刻,常有出人意料的视觉奇观。如“无眼界”“无无明”,他巧妙地利用图底关系的转化,让短刀碎切制造许多密集、对称的点,打乱了白文印、朱文印的界限,让线条分割中,朱白出现幻化、转化,这是印学界极少有人尝试的独创之举。
章法布势是“全有”,所有文字都集中在一个狭小的空间。让“全有”通向“空”“无”,全凭主体构思的精妙细微,这一点上,朱培尔游刃有余。例如,“波罗揭谛”一印,四字上下格局,本易坠呆板死局。朱培尔的精微处,上“波”的左部三点处理成三重线,线条在刀的律动中断续向下,虽细劲有骨又空灵透亮。这三重线,以图底转换为特色,三道粗重的白线无意中对红线造成悬殊的对比,指向空白。“罗”的三角形,让平整字形中有了锐气,“揭”右部又以圆圈做部件,与交叉的斜直线造成力量上的对比,而“谛”中出现了有象征意味的箭头。这种结字法、章法,都是一种召唤性结构,具有开放性和想象力。
章法的“有”走向“无”需要大胆布势,势大才有机会让线条冲出边框外的无限空间。例如,“亦无无明尽”,“无”怎么“尽”?这方印,字形大小悬殊,线条粗细搭配十分奇怪,弧线弯折之线交叉折叠,最为怪异的“尽”,一字占一行,上小下大不成比例,“尽”的右部一笔做了界格,都不算奇。这方印,让朱培尔用刀切成了上狭短下长阔的形态,“尽”的左方边框成弧斜线,这样“尽”的横画全部逼边,残缺不全,因而取得多方向突围的艺术效果,使“无不尽”之佛意得到有力的暗示,可谓章法之精微、精妙之范例。
《格外:朱培尔刻心经》内页,印章:亦无无明尽
佛家讲空、无,更讲静,“空静”是佛意存在之虚空,朱培尔《心经》印,在“空、无”中求静,手法多样,择其一二析之。
以动制静,如“远离颠倒梦想”,首字“远”,结字法,斜线交叉,圆弧线流转,动势十足,“远”的左部,由上往下一路跌落,态势险峻。至“颠”,多个三角形错杂,形势可谓险峻,“颠”的右下角全切,有“空白”,顿觉一“静”;“倒梦想”这三字,字势虽也弯折险劲,但“倒”的“土”部、“梦”的“月”部、“想”的“心”部,都处理成坚实横画上托,险峻之势得到缓冲,于是整方印安稳妥帖,这便是动中寓静的妙处。
《格外:朱培尔刻心经》内页,印章:远离颠倒梦想
密中求静,这种印也较多,如“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十字上下横排,因字画繁多,字势绵密,这本易造成沉闷的弊病,但朱培尔密中求空,同样制造了众多的空,使密中有疏,同时,利用图底关系转化,让“三”的三横,白多红少,故全印安稳、空静,密中见静。
《格外:朱培尔刻心经》内页,印章: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以重、拙、大求深静,十多年前,朱培尔刻《心经》,刀法沉稳,轻重疾徐有致,故有清静之趣。朱培尔是性情中人,豪放爽达,印风以豪爽奔放见称,下刀脱手神速,如矢离箭,猛利痛快。过了知天命之年,其本色显露,故用刀不修饰,不做作,保留了重、拙、大的特色,重、拙、大的用刀,可能破坏佛家清静之境,但只有用得精到、精微,同样可以收到深静的艺术效果。用刀干净,能静,无尘不嚣。用刀净而重,易显粗朴之性,拙则易露天真本色,“大”则能厚。故用刀“重、拙、大”,只要净,反而达深静之境。佛家要求的静穆之秘亦正在此。穆,纯也,情真性纯,可得高浑、淡静之境。朱培尔这次刻《心经》,境界越过清空而达静穆,乃真佛境。
能高能宽,能动能静,瞬息万变而自握玄珠,朱培尔几十年修炼之功终于使刀笔有了静气。
格外虽是佛教艺术审美法则之一种,但并不是最高境界,最高境界是自然之境。《坛经》所谓“莫思量”自然得清静之体,湛然常寂,妙用恒沙。“达自然”是心物相融,物我两忘,不立一切法而建万法。妙语即万物与我一体。中国的艺术受《易经》、老庄的影响,都讲天人合一。从本体、风格到意境都灌注天人合一之美。从创造主体言,要求“心凝神释,与万物冥合”,胸中廓然无一物,然后与烟云秀色,天地生生之气自然凑泊。刘熙载谓:“书当造乎自然”,“立天定人”又要“由人复天”。创造主体创作时要有虚静之心境,在宁静中找到艺术的形式。只有心静,才能化技巧为自然。朱培尔心尚淡泊,不汲之于名利,故能放下世俗之累,心无累,动手时能做到心手两忘。这只是他刻《心经》的一个方面。
另外,就他创作的印面形式言,其点画的书写极为自然,线条的交搭、字形的布置,乃至刻凿过程中的轻重疾徐、松紧、详略、跳跃律动,都一应自然,达到毫不修饰,从心底自然流出的状态,这种作品便是“自然”的境界。苏东坡所谓:“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技与法都一见了,情与意发自胸中,迹化于印文,这是自然之境的极品。
不能说朱培尔的人生之境与艺术之境都达到了“自然”,但他朝着这个方向努力,虚其心者,极乎精微,心无法者,极乎神化。欣赏朱培尔的印作,感形相之外有情趣、有余味,体其刀笔之外,空灵透脱,有风神韵致,故其境不俗,物我言会,能穷造化之变,难得。
延伸阅读:
中国文艺评论网
“中国文艺评论”微信公号
“中国文艺评论”视频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