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荒山顶上的老石头儿,一直牵动着我的心。这块巨石上刻凿着一篇195字的文章,迄今已被“湮没”了1900多年。文章讲的是:东汉时有个汝南郡,辖境内有个吴房县,县长叫张汜;永初七年(公元113年),天下焦渴、旱倾朝野、累月连年。万般无奈之下,张县长不顾隆冬腊月,亲率手下一帮官吏,艰难地爬到一座山顶,虔诚地向天求雨、为民祈福;结果,老天很给面子,又是雨又是雪的下了不少。为了让“政绩”存之久远,这方旨在“叙事纪功”的摩崖刻石应运而生了。
《张汜雨雪辞》拓本
令人惊讶的是,近2000年来,这方珍贵的东汉摩崖刻石竟然几乎未见载于史籍,通俗点说——它似乎没有“档案”。这件极具史料、文学及书法艺术价值的文物,几未曾被学界关注,与之相关的学术研究成果也难于查找到。
2015年7月份,当我从河南安阳的收藏家朋友处了解到这些情况后,心里不禁有一点痛,有一点急。接下来,立即安排行程,抓紧抵达现场。之后,我长途驱驰、辗转奔波,危石难攀、荒草没膝、荆蔓劙肤、汗流浃背、腿软腰酸,访碑问石之种种艰辛,一言难尽。返回郑州,见缝插针地开始了对这块石头的“侦查”工作,先是逐字逐句对摩崖内容做了辨识、句读及注释,然后又撰写了7000余字的学术论文,另有一些小文章,总写作量万字有奇。老实说,这不足200字的一篇“石头记”,将我折腾得不轻。但不管怎样,拙文在《光明日报》《中国书法》《中国美术》等报刊发表后,一个叫“张汜”的穿越了千载时空的男人,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县长,总算被我从苔封草蔽中“出土”了。
权将这方被“冬眠”了1900多年的摩崖,唤作《张汜雨雪辞》。“辞”是言词、词句,亦指介于诗歌与散文之间的一种韵文。这篇摩崖以四言句式为主,有显见的韵脚,全文夹叙夹议、畅达优美、情采飞扬。文中张汜以谦卑的口吻所说的“钦记鄙辞”,呼应篇首的“以诏请雨”,在强调自己对皇帝命令的重视程度与落实力度的同时,也将把摩崖文体定调为“辞”的意思表达了出来。
《张汜雨雪辞》的内容,涉及到东汉时期的气象、天文、农业、民俗、信仰、地理、行政区划、职官、公务管理、文体、文字、书法艺术等诸多方面,通过与传世文献的对比研究,可以“发掘”出许多剀切而又鲜活的第一手材料。单就书法论,斯石正处于东汉隶书早、中期界搭过渡的节点之上。其字体态稍修峻,具波磔而不张扬,笔致遒凝,会圆于方,通篇气息古劲、清拔、肃谨、朗畅。惟末字“时”,因篇尾空间陡然宽绰而逸兴奔纵,将竖钩部分长抛而下,并于驻脚位置豪顿重按形成肥硕效果,有汉竹木简牍书趣致,与延熹二年(公元159年)刊立的《张景造土牛碑》中的“府”字相类。
像《张汜雨雪辞》这样的书写水准,绝不是寻常民众信手挥洒所能达到的,谅必出自训练有素的官方文职人员之手。而汉代的官制中有令史、书佐等职,其主要任务是拟定和抄写各种文书函件,是中央和郡县各级行政官员的书记秘书。各地出土的汉代公文简牍和东汉的丰碑巨刻,往往都是他们的作品。这就不难理解,为何书写于阔大粗粝的自然石面上的《张汜雨雪辞》,不仅没有惯常摩崖书风的朴野恣纵,反倒呈现出一派庄雅仪度。不夸张地说,就书法风格而论,在两汉摩崖刻石作品中,《张汜雨雪辞》是一个异数。
恨的是,自被发现数年来,《张汜雨雪辞》不断遭受各方人等无序捶拓。浏览“孔夫子旧书网”等交易空间,会发现一幅拓片均价已飙至千元左右。利欲驱使之下,疯狂持续上演——在现场,打拓片者产生的生活垃圾随处可见,岩缝里还塞着脸盆、毛巾、鬃刷、批刀、糨糊等作业工具。本已遍布裂纹与坑坎的摩崖石面上,眼下又被砸染得黑糊糊、油腻腻,有如野火焚过般狼狈不堪。在新闻报道“催迫”之下,当地文物部门先是在旁侧岩石上写下“若人来,垃圾请带走”“严禁拓片,违者重罚(依法处理)”等警示语,随后可能发现效果欠佳,于是干脆用钢筋焊制了内外两重方笼,牢牢将摩崖刻石“囚”了起来。
钢笼深禁,固然可使碑估却步,对千载汉石而言,或为另一种伤害。当电钻与膨胀螺丝,紧贴着《张汜雨雪辞》的四方边框粗暴作业的当儿,这方饱经沧桑的摩崖,落下的也许不再是飘洒的雨丝与雪花,而是悲愤的泪水。说到底,文物保护不光要措施得力,还要方法妥帖。由着性子蛮干,置保护过程中的“有爱、有效、有度、有序、有节、有格”等原则于不顾,是一定会付出惨痛代价的。
(作者:郑志刚,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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