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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济喜:气概与美学

2024-02-05 阅读: 来源:《中国书法》杂志 作者:袁济喜 收藏

中国美学观念中的“气概”是生成于本土并经过现代学者解读的概念和范畴。它是从最早的元气说中发生的,经过历代学者的解析而得以发展与壮大。“气概”是中国美学区别于其他国度的文化特质,同时也是与他国融合互鉴的内在动力与民族自信。从思想来源分析,它不仅受儒家思想的滋养,同时也受到道家精神的影响。“气概”这一观念在当代的传承与发展,是中国美学研究和文化建设的重要课题。

来源:影像中国网,张云秋摄

“气概”这一概念的形成,经历了漫长的时期。先秦两汉是元气学说发生的时期,而元气学说奠定了魏晋六朝“气概”论的大体框架。

在六朝时期,“气概”常用来形容人的气魄与气貌。南朝梁沈约《宋书》记载:“玄谟幼而不群,世父蕤有知人鉴,常笑曰:‘此儿气概高亮,有太尉彦云之风。’”北齐魏收《魏书》有:“李神据危城,当大难,其气概亦足称焉。”

唐代文学创作以“气概”雄奇著称,明清时期的诗评家即以“气概”来评论唐代文艺的风格特点。明代诗论家胡应麟曰:“七言古,初唐以才藻胜,盛唐以风神胜,李、杜以气概胜,而才藻风神称之,加以变化灵异,遂成大家。”唐代出现了用“气概”二字来评论书画作品的例子。颜真卿《怀素上人草书歌序》:“开士怀素,僧中之英,气概通疏,性灵豁畅。精心草圣,积有岁时,江岭之间,其名大著。”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评论:“尉迟乙僧……画外国及菩萨,小则用笔紧劲,如屈铁盘丝,大则洒落有气概。”这是正式采用“气概”一词来评论绘画作品的先例。

到了宋代,“气概”开始用来评论诗歌,比如朱熹评论:“唐明皇资禀英迈,只看他做诗出来,是甚么气魄!今唐百家诗首载明皇一篇早渡蒲津关,多少飘逸气概!便有帝王底气焰。”朱熹在这里将“气魄”与“气概”并称,赞扬唐玄宗李隆基的诗飘逸有气概,有帝王气派。宋代陈岩肖《庚溪诗话》评论:“汉高帝《大风歌》,不事华藻,而气概远大,真英主也。”同时,宋代艺坛也用“气概”这一范畴评画。《宣和画谱》评唐代吴道子:“开元中,将军裴旻居母丧,请道子画鬼神于天宫寺,资母冥福。道子使旻屏去缞服,用军装缠结,驰马舞剑,激昂顿挫,雄杰奇伟,观者数千百人,无不骇栗。而道子解衣磅礴,因用其气以壮画思,落笔风生,为天下壮观。故庖丁解牛,轮扁斫轮,皆以技进乎道;而张颠观公孙大娘舞剑器,则草书入神;道子之于画,亦若是而已。况能屈骁将,如此气概,而岂常者哉!然每一挥毫,必须酣饮,此与为文章何异?正以气为主耳。”《宣和画谱》描述吴道子借助将军裴旻驰马舞剑的气势,以壮画思,落笔风生,为天下壮观。其画作的成功得力于气概不凡。

明代文艺批评也运用“气概”来评论作品,例如胡应麟《诗薮》评论汉高祖刘邦的诗:“高帝《鸿鹄歌》,是‘月明星稀’诸篇之祖,非《雅》《颂》体也。然气概横放,自不可及。后惟孟德‘老骥伏枥’四语,奇绝足当。”明代王世贞《艺苑卮言》评明人词:“元有曲而无词,如虞、赵诸公辈,不免以才情属曲,而以气概属词,词所以亡也。”王世贞认为词当以“雅正”为尚,如果纯以“气概”作词则会导致词艺衰亡。可见,“气概”与儒家的“雅正”有着差异。“雅正”是中和之美,而“气概”是一种冲突之美,是一种主体精神的张扬。清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苏、辛两家,各自不同。后人无东坡胸襟,又无稼轩气概,漫为规模,适形粗鄙耳。”由此可见,宋代以来,“气概”时时见诸诗评之中,成为一种诗学审美范畴。

对于“气概”之美的追求,往往伴随着当时对于前代审美精神的追寻。南朝齐刘勰《文心雕龙》对于诗骚精神与建安文学气概的肯定,与他对于当时文学精神萎靡不振的批评有关。陈子昂对于汉魏风骨与正始之音的向往,也与他对于初唐诗风颓废的不满有直接关系。晚唐诗人司空图处在动荡战乱的年代,内心充满忧愤,他将这种心情通过《二十四诗品》中的《悲慨》加以抒发:“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又于《雄浑》中歌吟:“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这也可以说是司空图对于“气概”的解读,他试图通过唤起那种雄浑与劲健之美来挽救世风。

南宋末年,面对风雨飘摇的江山,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提出了学习盛唐之音的主张,他认为,学诗者首先要掌握正确的门径,不然就会走上歧途。他在《诗辨》中说:“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不高也。”他推崇汉魏至盛唐诗人的作品,而对于开元、天宝之后的诗人作品则持菲薄的态度。严羽所处的年代国力衰弱、士心低迷,严羽所以呼唤汉魏风骨与盛唐之音,是为了用昔日的文艺辉煌来振奋时代精神,发泄内心的痛苦。在《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严羽说:“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其不同如此。”严羽所概括的“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的盛唐之音,反映了蹈厉发奋的时代精神。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曾对比盛唐与中唐诗歌的不同之处:“‘李杜’数公如金翅擘海,香象渡河,下视(孟)郊、(贾)岛辈,直虫吟草间耳。”“高(适)、岑(参)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孟郊之诗刻苦,读之使人不欢。”所钟情的“李杜”与“高岑”,或雄浑悲壮,或沉着痛快,都是盛唐之音的代表,呈现出特有的“气概”之美。自他之后,宗唐贬宋便成为一种诗学思潮,明清的格调派便是在严羽以盛唐为法的诗学思想影响下产生的。“汉唐气概”遂成为一种古典审美理想。

“气概”是中国美学的重要特质,中国古代固然就有这一概念,但它是经过近现代学者的诠释以后才真正激活的。十九世纪中叶以来,梁启超、鲁迅、宗白华等学者十分重视中国美学的现代转化,苦心思索与探寻中国美学的“气概”问题,发表过许多精彩的阐述。系统地总结这些观点,对于中国美学的“气概”理念的深化具有重要意义。这一理念不仅仅是以往概念史、范畴史与体系构建等的产物,而且更主要是经过近现代思想人物的诠释而得以复活的。中国美学的“气概”在当代的传承与发展,是中国美学研究和文化建设的重要课题。

*该文系作者在中国书协与中国评协共同举办的“新的文化使命与书法评论研讨会”上的主旨发言(2023年9月,长沙,点击查看)。来源:《中国书法》2023年第12期。


*作者:袁济喜,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


签发:袁正领

审核:张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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