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深海》的底色好,它有一个天然的好故事。
我国核潜艇开创者黄旭华为研制核潜艇隐姓埋名三十年,六十年潜心钻研核技术,其事亦惊人,其情亦动魄,胸怀之阔大,精神之高蹈,足可惊天地泣鬼神。一个故事的讲述可以有无数种方式,但如何以话剧的形式,用简短的两小时演绎伟大人物的一生?
一、视角:最是往事堪回首
话剧的叙事模式是呈现,《深海》巧妙地以第一人称叙事,即由黄旭华本人来担任叙述者。跌宕起伏令人感慨万千的一辈子,又从何讲起呢?叙述视角的选择很关键,它规约着故事讲述的方式和方向,影响故事讲述的效果。
所谓叙述视角,是指“叙述时观察故事的角度”。叙述视角有内外之分,观察者在故事之内,称为内视角;站在故事之外,称为外视角。细分起来,内视角有固定式人物视角、变换式人物视角、多重式人物视角、第一人称叙述体验视角四种;外视角有全知视角、选择性全知视角、戏剧式或摄像式人物视角、第一人称或主人公叙述者中的回顾性视角、第一人称叙述中见证人的旁观视角五种。该剧属于外故事叙述视角,是第一人称或主人公叙述者中的回顾性视角,《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提到“作为主人公的第一人称叙述者从自己目前的角度来观察往事”。故事的讲述是从一艘退役的核潜艇开始,老年黄旭华再一次登上耗费自己一生心血的核潜艇,心绪复杂地一边看着完成使命的核潜艇正被拆解,一边沉入往事,故事的大幕就在黄旭华的回忆中徐徐拉开。少年黄旭华母子分离、目睹同行伙伴被日寇飞机轰炸,青年黄旭华新婚接到秘密研发核潜艇任务,亲赴核潜艇首次300米极限深潜试验,与家人隔绝30年后的第一次回家,母子相见……黄旭华的人生故事,不过是一个耄耋老人在舞台一隅的一次回顾罢了。舞台的主体部分是主人公回溯的往事,这是一个适合讲故事的设计。一是可以很好地回溯主人公的一生,确保故事的可信度和完整性。二是营造出今昔对照的美学效果。主人公一生的“此刻”与“往昔”,虽然定位在主人公回忆中,但时间的跨度却涵纳了主人公的一生。主人公心绪难以平静,观众的心绪也被激发,极大增强了故事的美学效果。三是主人公回顾往事的空间定位选择。首先必须是黄旭华的私人空间,一个不被打扰的空间,不然回忆容易被打断,难以保证故事的完整性;其次必须是一个具有主题指向的空间,保证话剧的核心意旨。登上即将退役的核潜艇,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成为了回忆往事的恰好选择。
任何叙事,基于回溯。如何讲述,是叙述者和设计者关心的问题。叙事视角的选择,决定故事讲述的起点和开始,《深海》的主人公回顾视角,是打开整个故事的关键一步,也是适宜的一步。
二、群像:眉目声口皆相宜
话剧是表演的艺术,每一个演员都必须用话语或动作演绎。主角自然是光芒万丈的“独特的这一个”,舞美、音效、灯光、服装以及其他人物的设置都依附于主角故事。但话剧不是独角戏,舞台上的每一个角色,都应有其眉目、有其声口、有其性格,当他走上舞台,他的使命就不单单是衬托主角的威仪,有个人的情感和癖好,以及独特的小动作和小小的“私心”。次要角色的塑造,也是舞台剧成功与否的重要参照。
话剧《深海》的主线突出,主角黄旭华形象感人。为了一个强大的中国,他把自己的名字由少强改成了旭华——旭日东升,荣耀中华!这个名字也是他一生的写照,是他精气神最突出的概括。他爱国忠国,愿意一辈子埋首研发核潜艇;他睿智,苏联专家撤出,他仍然敢于钻研研究;他执着,哪怕被下放去养猪,仍在养猪间隙研究核潜艇;他豁达,不介意个人恩怨得失,专心研究;敢担当,首次300米深潜,作为总设计师,他要随艇同潜;他深情,他思念母亲、深爱妻女;他大义,为了研发核潜艇30年未曾归家,舞台上的每一个细节,人物都在闪耀着非常的光芒。著名演员鞠月斌精准地把握了黄旭华的性格和心理,较准确地还原了具有伟大人格的人物形象。他是舞台上的焦点,也是这部话剧的核心和灵魂。
在《深海》的舞台上,黄旭华是聚焦最多的一个,但舞台上的其他形象也一样塑造出了独特的性格,一样抓人心。陈主任的沉稳与责任心、海军少将豪爽、方涛声色俱厉、向梅色厉内荏,甚至扒火车皮的少年甲乙丙,都尽可能在短短出场里表现出各自的性格特点来。舞台把敬意和激情奉献给了黄旭华,这个人物也足以承受这一份敬意和激情,谢幕时观众长时间的掌声表达的是对黄旭华的感佩,也是对所有主创成员的感谢。
黄旭华的妻子和母亲是最能“让观众柔软了心肠”的两个形象。母子三十年不得相见,不能见的这份煎熬就足以令人催人泪下。至于妻子李世英,令人思虑的地方就更多,女性一生何为?新时代的知识女性何为?黄旭华的妻子李世英是个翻译家,她本该有她自己的精彩人生,她或许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也能有出色的成就。可是,从个人而言为了双方爱情;从国家而言,为了核潜艇研究选择陪伴黄旭华隐姓埋名。这个选择,让她少则二三十年,多则一辈子,“亲戚朋友不能联系,父母兄弟姐妹不能联系”“把名字埋在心灵深处”等,她没有了自己的青春,没有了自己的事业,没有了自己的兄弟姐妹亲朋好友,甚至,没有了自己的名字。她成了一个符号,一个隐形人,她以黄旭华的喜怒哀乐为喜怒哀乐,以黄旭华的人生为人生。她对他说:“我愿意为你,改变我一生!”话剧中三次响起他们的爱情誓言——“无论青春还是年老,贫穷还是富富有,我都愿意与你风雨同舟,只要是你,我都愿意”,强化爱情的伟大。黄旭华把自己的一生贡献给了核潜艇,贡献给了祖国。与国与家与黄旭华,她其伟也哉?其幸也哉?与她自己,李世英的人生,何尝没有几分悲的滋味?哪怕是心甘情愿的奉献。著名演员杨春荣拿捏住了爱情、妻子、母亲的尺度,也拿捏住了那一点点深潜内心的遗憾。
《深海》的人物群像中每个人物都活色生香。哪怕是做布景板的人物,一句俏皮话都尽可能显出自己的性格来。
三、结构:重重复重重,其义自澄明
《深海》是典型的俄罗斯套娃结构。俄罗斯套娃是其国家特产的木制玩具,一般由多个一样图案的空心木娃娃一个套一个组成。俄罗斯套娃结构指的是故事套故事结构,大故事套小故事。
《深海》是三重叙事。第一重是老年黄旭光的回忆,这是故事最外围的框架,黄旭光悄悄来到即将退役的核潜艇,一边听青年海军“快乐地”拆卸他设计的核潜艇,一边陷入回忆。第二重是中年黄旭光亲自参加核潜艇300米深潜,体验惊心动魄的深潜过程。第三重是核潜艇上中年黄旭光的回忆,以核潜艇的每一次停顿为节点,以时间为线索,黄旭光回忆研发核潜艇的漫长岁月。三重叙事一重套一重,形成一个俄罗斯套娃结构。这种结构具有三点优点:第一,极大浓缩了叙事时间,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形成巨大的反差,整个话剧节奏感非常好,不疾不徐,故事的展开从容优雅。叙事时间指的是讲述故事的文本时间,故事时间指的是故事实际发生的时间。该话剧的故事时间很长,几乎是主人公一生的时光,时间跨度从少年黄旭光母子离别到老年黄旭光母子重逢;叙事时间却短,短到不过是主人公独坐一隅的一次回忆,即老年黄旭华回忆开始到回忆结束的时间。以一次回忆之短,浓缩一生时光之长,延展了狭小的舞台时空,既方便讲述故事,也方便进入人物内心。第二,有利于场景和细节的充分展示。回忆容易杂乱无章,但第二重叙事对主人公的回忆起着提示方向的作用,与核潜艇“无关”的诸种线索,核潜艇“有关”的诸种关系不甚大的细节都可以省略,而相关的重要细节却可以充分展示。第三,有利于人物性格的塑造。舞台剧毕竟与文学作品不同,舞美、音乐、灯光以及服装对造型有一定作用,对人物心理活动起着暗示衬托作用,形象的塑造、故事的展开与发展,还是靠演员的动作与话语。分段回忆的最大优点,就是可以在具体的场景中让演员自由发挥,人物形象更为鲜活具体。
母亲的戏份不多,但每一次出场都笔墨浓重。在结构上,是《深海》故事的起和结。在黄旭华的回忆中,母子分离是回忆的第一个场景,母亲叮嘱他“学好了本事,再来保护阿妈”。引出改名的典故,国弱受欺,他要“旭日东升,荣耀中华”,他的一生,都在实践这份初心。话剧的结尾,最后的场景,三十年不见,母子重逢,黄旭华觉得愧对母亲,母亲说:“为国尽忠就是最大的尽孝。”这激荡人心的大爱大义大情怀,是对黄旭华一生的认可,更以朴素的语言,重新解释了忠孝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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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瑛,华南农业大学中文系教授
签发:徐粤春
审核:何美
责编:李维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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