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的文艺创作各有各的不同，而成功的创作都是相似的：它们都塑造了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这种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都源自现实生活的一种真实，即人物性格的多重性。所有人的性格上都有弱点和优点、善和不善、美和不美，在文艺创作中可称之为“人物性格的二重性”。英雄正面人物的二重组合，表现为人性的弱点毕竟不能掩盖其优点甚至超长的优点。反面人物的性格二重组合，则是人性中的恶终归压倒了善。更成功的创作，不仅展示了人物性格的二重性，而且充分展现了人物成长或者堕落的过程。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人物在自己的人生之路上如何在一个岔道口、临界点发生变化或变异，从而陷入与自身处境、选择等相关的思考。

文艺创作活动中的一个迷人命题是，由于反面人物身上集合了人性的堕落、破碎和亲情面的“善”，两者并存的撕裂感所带来的冲击，有时反倒会生成比正面人物更强烈的悲剧效果。例如，电视剧《狂飙》便是这一美学原理的再一次显现。我们不妨以张颂文塑造的角色高启强为例，重谈“二重性”。

对高启强的作恶多端，观众痛恨不已，这显示出理性而正确的价值判断。与此同时，悲悯之情却又不免油然而生，这引发了全民对“表演”本身的讨论和关注。观众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对一个角色产生反差如此强烈的情感共鸣，是艺术层面、而非现实层面的命题。正是因为剧作家和演员在创作角色的时候能够将人物的“善”与“恶”、 “美”与“丑”进行二重性有机结合，使得人物跳脱出简单机械的二元对立思维，表演由脸谱化、同质化转化为人性化、性格化。歌德曾说，“人是一个整体，一个多方面的内在联系着的各种能力的统一体艺术作品必须向人这个整体说话，必须适应人的这种丰富的统一体，这种单一的杂多。”当观众开始适应艺术作品中人物性格的丰富、复杂，一方面意味着他们进入了更成熟、专业的审美阶段，另一方面也将帮助他们在面对现实人生时能够做出更理智、正确的选择。从而形成一种良性的文化艺术生态和健全的社会伦理氛围。

在艺术创作实践中，创作者应用平等的视角审视人的存在，把人物塑造的核心着眼在人性的复杂性和情感的合理性上。据此，成功的反面人物形象的二重性塑造应具备这样一些创作特点：

其一，“人”在“坏”之前。“坏人”由“坏”和“人”组成，“坏”是单一的，“人”是复杂的。如经典悲剧《麦克白》的主人公，原本英勇善战、爱护士兵、尊敬国王，但在听到女巫的预言后，内心的“坏”被唤醒，迅速成为谋权篡位、杀害国王的“坏人”。随即，麦克白带着无法洗脱的罪恶感和恐惧走向毁灭。剧中人物一系列的行动，充满了矛盾且错综复杂，但并不会让观众感觉到混乱，因为在麦克白的性格发展中有确定的第一推动力——贪婪。

其二，“私生活”与“公生活”并举。这一艺术通则在黑帮故事中常常得到体现。如黑帮电影的里程碑《教父》，在表现两代教父“公生活”之凶暴的同时，掺入他们不乏善念和温情的“私生活”。这又往往得力于演员的创造力，在老教父猝死一场，演员马龙•白兰度临场发挥，跟小孙子做鬼脸、嬉笑追逐，让观众看到了一个亲切可爱的爷爷形象，成为神来之笔。

《狂飙》中高启强形象的塑造也遵循了这两点，成长弧线从“人”加入“坏”，私生活合乎道德，公生活破坏伦理，两者间分裂的逻辑造成人格的困境。张颂文的表演则是艺术规律的生动注脚，在弟弟高启盛之死的一场戏中，高启强走出面馆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弟弟。因为规定情境是缉毒队在场，演员必须完成两重任务：一方面要在警察面前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另一方面是失去弟弟的真实情感。高启强为了不让人发现自己的真实感受，他回避去看地上的尸体，慌乱的心情下产生了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不停挠头。挠头是人遭遇挫折、痛苦时的一种直接的生理反应。在张颂文的表演中，挠头被转化为内心情感的一种外化手段。紧接着他试图坐下，可是刚一扶桌子，整个人就差点栽倒；准备转身离开，却完全走错了方向。虽然他极力克制自己去看弟弟的尸体，但眼睛还是不自觉地偷偷闪过去，把他掩饰之下的真情如流水般悄无声息地渗透出来。一连串的身体行为，把此时此刻人物精神的极度恍惚、内心的悲伤和无法言说的无奈传递出来。张颂文的这段表演，调动了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把人物的内心活动，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剥开，让观众看到了最压抑、最深处的秘密。

其三，人物性格是成长和变异的，而非一成不变。

恩格斯曾说：“一个人的性格不仅表现在他做什么，而且表现在他怎么做。”一个人总是沿着自己的轨道向前走，也总要走到岔道口，就是在这个岔路口，人物性格的二重性出现了。高启强人生的分岔口，是“鱼塘死亡案”。他受托去讨债，不料到现场时候人已经被电死。高启强没有选择报警，而是半推半就地卷入黑恶势力的争斗，踏上黑化的不归路。观众清晰地看到这个曾经被欺凌的人成为欺凌别人的人，一个性格善良的人成为一个行事邪恶的人。他们对过去的高启强有多么同情，对这一刻的高启强就有多么惋惜，而对未来的高启强也就会表达强烈的否定。表面看，剧中的高启强由一个安分守己的小鱼贩，为恶势力所迫，一步步滑向深渊，变成黑社会老大。其实，他骨子里原本就是个有野心、会把握机会、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这才是他复杂性格下恒定的主导因素。

成功的反面人物形象中的善恶交揉，不免会使观众产生恐惧与怜悯交织的心情。艺术体验的震惊、审美经验的刺激，终将升华为以心理距离为基础的理性认知。反面人物塑造二重性之成功，必然导向正面价值观的胜利，从而实现艺术发挥积极社会功能的目的。

作者：李红，中央戏剧学院教授

签发：杨晓雪

审核：陶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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