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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人生大事》:重构城市社会的生命哲学

2022-08-09 阅读: 来源:中国文艺评论网 作者:蒋维 收藏

重构城市社会的生命哲学

——电影《人生大事》人文精神的解析

截至8月8日,背景地为武汉的殡葬题材电影《人生大事》票房已近17亿元。刘江江导演此部以殡葬师为主角的电影,用超血缘的爱与温情的生活态度,敬重生命尊严的现代职业精神,中国传统文化生死一体的哲学观念,回应了“后疫情时代”城市社会中人们对情爱、尊严和价值感的强烈渴望,彰显出电影主创者立意重建都市社会生命秩序的人文情怀。

亲情叙事满足安全感与归属感的美好向往

新时代的中国城市社会,安全需求、情感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等更高层级的需求成为人们普遍的追求和向往。然而,现代城市生活的经济理性和工具理性偏离了人的社群性精神功能,令失群的个体陷入原子化的孤立境遇中,因此,都市社会对情感满足的渴求成为显性的社会症候和文艺表达的重要领域。

人际关系中的亲情和友情锚定个人的安全感和归属感。片中哪吒造型的孤女武小文(杨恩又 饰),与失去母亲且与父亲关系隔阂、身为男性却名为“三妹”而自称孙悟空的莫三妹(朱一龙 饰)处境相似,均为缺乏有效的亲情链接而生出泼悍心理铠甲的城市社会中的“孤儿”。当他们有缘相处时,以爱为钥,打开彼此内心的封闭或伪装,达成同频与指认,用彼此拟血缘的爱软化对方的尖刺,弥补彼此内心缺憾,达成双向成长。起初面对小文妨碍“生意”、反复索要外婆,莫三妹不耐烦地无情回应:“你外婆死了,被烧成灰,埋在土里了”“你看到那个烟囱没有,你外婆被烧了!变成烟了”“飘到天上去了,不见了!消失了”“你以后再也看不到她了,你明不明白”。他直接道出残酷的死亡真相,让小文认识到残忍的死亡和从此无人关爱的可悲处境。为了寻求安全感和爱,小文一遍遍地听着外婆在电话手表里留存着的那些温暖的遗言。外婆的爱以及小文对爱的强烈留恋,触动和唤醒了莫三妹内心深处柔软和温暖的怜悯,他转而安慰小文说:“外婆被烧成烟了,飘到天上变成星星了。”外婆由“消失了”的“烟”变成了抬头可见的“星星”,这源自传统民间信仰的童话,让孤独无依的小文从中获得了抚慰。

当两个人的心灵开始情感的链接,小文就逐渐由莫三妹的“麻烦”向“福将”转型。不同于“三哥”用小文做道具“打感情牌”拉生意,小文对莫三妹的工作表现出了可贵的童心和真情。“三哥”感动于这份爱与纯真的力量,心里的“孙悟空”被对小文的疼爱压在了“五指山”下,从此有了“上心”的事情。小文与“三哥”的爱的对流互动、互惠成长促成了“三哥”和父亲的平等交流,“三哥”终于跟父亲达成了和解,理解了二哥在父亲内心的独特伤痛,也弥合内心因为误会父亲的偏爱而产生的情感缝隙,修复了心灵的情感缺失。

在个体化生存的现代社会中,当血缘关系伦理责任被市场经济的精明算计抛弃,基于情感互动的跨血缘情谊的“拟家庭”叙事被适时召唤入场以弥补爱的缺席。莫三妹对萍水相逢的小文的爱,小文对不曾晤面的病逝的小女孩的友善,对有恩于己的“三哥”设法回报,让“社会性死亡”(刑满释放、父亲嫌弃、前女友背叛)的莫三妹得以“复活”,赢得了家庭和社会的认同。小文也正是因为爱逝去的外婆、爱素不相识的病逝的同龄小女孩,爱收养自己的“三哥”和王建仁、银白雪,童心里付出的真情获得积极的回馈,从而获得了自己的“家”,虽然她已明白自己已失去了外婆,但不再害怕。通过彼此治愈、互助成长的陌生人变成亲人的都市传奇故事,《人生大事》以亲情叙事和拟家庭叙事满足了中国都市社会对爱、安全感和归属感的美好向往与想象。

敬重生命赋予都市平民以价值与尊严

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意谓活出生命的最大价值与尊严是对生命最好的尊重,也是给死亡最好的回答。对于当下都市普通人而言,不要迷失于某些资本和权力联手鼓吹的成功学与创富神话,枉然以“草民”和“社畜”自居或做梦一夜暴富,而应仰望星空,敬重自我与他人的生命价值与尊严,脚踏实地,兢兢业业做好自身的工作,方为积极健康的、理想的精神生态。

《人生大事》通过莫三妹的心灵成长,生动呈现这一新时代的生命哲学。与小文意外相处是莫三妹人生触底反弹的契机和拐点,经由小文的童心与善意,糊弄度日的莫三妹开始发现自己职业的情感价值,但三妹真正发现自身职业的价值和尊严是在跟父亲和解之后。在跟父亲能坦诚沟通之前,低自尊的莫三妹怀着粗放营业的心态,可以随手在逝者的香火上接火点烟;他所从事的殡葬服务工作,亦处于被误解、被歧视的不良业态境遇中。他只是从经济利益出发看待这项工作。给小文外婆和病逝小女孩入殓,给小文认识的那位老大爷提前办丧礼,他都只视为“生意”,而不是注重逝者的最后体面尊严和家属在跟逝者告别中的精神体验。小文在那个病逝小女孩骨灰盒上画了很多星星,曾让他气急败坏;为了掩饰自己工作中的“失误”,他虽然向小女孩父母编造了谎言,但却是立足于对方的身份和心情的共情安慰,不料这种“体恤的共情”深深打动了对方。以此为契机,莫三妹认识到“由物及心”、尊重他人的生命价值与尊严,才能赢得他人的积极反馈。三妹感动于父亲对生命和自身职业的敬重:“做我们这一行,要有一颗圣人心。”在父亲的职业精神和人格力量的感召下,莫三妹终于放下对负心女友和前情敌的怨恨,尽最大的能力和努力完成了敬重他人生命尊严的事项,也在此过程中收获了自我价值感和尊严感,完成了从消极“躺平”“摆烂”到自我成长的蝶变。

电影快结尾时,在“上天堂”门外,莫三妹微笑着问小文的妈妈:“你愿意做我们这一行吗?”可见他已在敬重生命的立场中接纳了父亲对职业精神的定位和小文对他“种星星”职业的美好想象,脱离了原来由社会认同困惑引发的职业耻辱感,获得了生命的价值感和尊严感。

重建生死一体的生命本然秩序

《人生大事》有意探讨城市社会中的生死伦理。《庄子·大宗师》有言:“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生命本身就蕴含着死亡,此为中国传统文化中一直绵延的生命理念。但死亡这件人生大事,因为现代城市的空间隔离与公共生活中的有意屏蔽,从传统生活中的日常状态进入了现代都市生活中的隔膜和恐惧的心理场域。因为城市空间生活的分层与排斥,随着传统信仰的逐渐消失,在市场经济潮流中,城市的殡葬行业从业者不仅不具有传统乡村熟人社会中擅长某种技艺的匠人或能人身份,也失去了原来依附于城市工业体制内的“公家人”的身份认同,因空间区隔、公共话语的遮蔽和漠视,陷入“不足道”甚至“污名化”的“边缘人”的境遇。这也正是莫三妹小时候遭受排斥的行业生态断裂背景。

新冠肺炎疫情带来的精神危机历练,让电影主创团队更加清醒地意识到,现代城市社会避讳死亡教育、忌讳丧葬白事,造成了人们对死亡的极度焦虑或恐惧;作为一种举足轻重的城市公共艺术载体,电影可通过展示城市空间中的死亡及其仪式,将传统生死观的断裂进行文化缝合,重塑“生死观”。该片监制韩延此前作品《滚蛋吧!肿瘤君》《送你一朵小红花》中都呈现出对生命的反思和珍惜之情,他说:“这部电影不是因为稀缺才去拍的,是因为它更适合承载我们对于生死的思考,丧葬只是一个符号和入口,剧情才是可以承载我们要表达的内容核心。影片用轻松和温情方式把恐惧剥离开,直面生命的逝去,这件事很值得我们去挑战。中国人天生对死亡有敬意,之前很多人会回避,甚至觉得晦气,去排斥殡葬从业者,我们用这部电影把他们的生活做了展开,其实他们是我们应该去记录的一批人。”这部电影欲借丧葬符号传达这样的生命观:“人生就像一本书,每个人都会翻到最后一页。”“人生,除死无大事。”这不仅是电影中象征中国传统文化的莫父的大悟和坦然的生命之境,也是该片主创团队主张的、生死应由断裂走向弥合的当下城市社会应有的生命态度。

《人生大事》有效借鉴了近年国内外优质电影的创作经验,但在保持主题稳定性的基础上,又体现出了足够的差异性和创新性。经由朱一龙、杨恩又等演员们的生动诠释和表达,塑造出了具有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鲜明的本土化特征和时代气息、突出的阶层特点的人物形象,凸显出独特的审美追求。电影主题曲中认同度最高的歌词“我爱这离合爱这悲欢,爱这烟火的人世间”,以及莫父对“三哥”说的“人生,除死无大事”,传达出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生死一体的生命哲学观念。体认和追求都市社会中的情义、安全感、归属感和尊严感,在城市的现代性中培育城市共同体意识,重构城市社会的生命秩序,在城市中诗意地栖居,此为《人生大事》对于生命最大的善意和尊重。


作者:蒋维,南京财经大学新闻学院中文系教授


签发:杨晓雪

审核:何美

责编:艾超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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