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韵文诗、词、曲、赋分派异流，自成学统。就词而论，诚如清人顾广圻《<词学丛书>序》所云：“词而言学，何也？盖天下有一事，即有一学，何独至于词而无之？……有词即有学，无学且无词。”由此可见，词学作为独立的研究领域有着实体性的价值。千年词史，宋词最美，是继唐诗之后抒情文学暨音乐文艺的高峰。在长期通变递嬗及审美接受的过程中，形成了“宋词学”。

　　宋词学乃词学之核心，发轫于宋，成熟于元，晦于明，而集大成于清。清词号称中兴，有清三百年词学之盛，是与清人对宋词文献的整理校勘、品赏传习与理论阐释分不开的。这意味着，有清一代的宋词学需要系统全面地梳理和总结，宜取精用弘、抉其壸奥，而不应拘囿于个体的、地域的或流派的词学现象。事实上，当代词学研究缺乏的正是对清代宋词学的整一性观照。

　　曹明升博士的《清代宋词学研究》（中华书局2019年版，36万字），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一缺憾。此书堪称第一部研究清代宋词学的专著，用力弥勤，用心甚细，用思颇深，有着系统的理论体系建构，取得了不俗的成就。

曹明升《清代宋词学研究》（图片来源：豆瓣）

　　一、清代宋词学的理论建构，呈现出缜密有机的体系。此书分为词史论、词体论、词人论、风格论、作法论、文献论、批评方法论等七个专题展开，系统地爬梳了清人编纂、阅读与研讨宋词的各种文献。在此基础上，阐述了宋词传统与清代词风的变化、宋词研究与清代词学的建构、宋词经典化与清代词坛风会变迁等关系。一切文学史即当代史，宋词在清代从复兴到盛传，有着相应的政治文化生态。清人研习宋词需要大量的文本，换句话说，宋词在清代的经典化根柢于文献。这与清人大量地刊刻宋词典籍有着至为密切的关系。宋词丛书、别集和选本的大量流通传播，一洗《花间》《草堂》之陋，拓宽了清人的审美心胸，有力地推动了宋词的经典化。什么是经典？诚如刘勰《文心雕龙·宗经篇》所云：“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经典绝不是横空出世的，而是有一个经典化的过程。就清代宋词学而论，既有词体文学之内美，也有满清王朝的政治语境有以致之。

　　二、清代宋词学的建构，还体现在对宋词具体创作技法的总结。词学从理论到理论往往显得空泛，从创作角度谈清人对宋词的体认才算得上得其窾要。清人品赏宋词所谓离合、勾勒，本为片段式、印象式的点评，但《清代宋词学研究》能从表象到本质，从感性到知性，形成专题，实属不易。论词之作法不为凿空之论，能扣合宋词经典作品如周邦彦的《瑞龙吟》、吴文英的《莺啼序》、姜夔的《暗香》等，加以剥茧抽丝，解读的范式富于实践理性，示人以津梁。

　　清代八股文盛行，因为是科举功令之文，士子普遍研习，因此词体中阑入八股之意脉乃是题中应有之义。从倚声实践来看，时文章法对词体作法的程式化影响甚巨，有积极的因素，即便于初学，指示门径，但也有负面之弊端，即束缚思维，确如《清代宋词学研究》所说：“把激射的诗情逼入狭窄的空间，将多样的创作带入固定的模式”。词乃抒情文学，有感发无端、飘然而至的特点，非先验之灵感或事先之宿构，一味循规蹈矩，起承转合就成僵化之教条，必然会泯灭激情与想象。此书论作法思致绵密，行文洗练，深造有得。

　　另外，此书还有敏锐的问题意识，能提出问题，亦能回答问题。如清词号称中兴，而从整体上看并未达到宋词的高度。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宋代乃崇文盛世，士大夫的情感和思想比较开放，而清代盛行八股，“代圣人立言”的经学思维导致了词人审美品格的沉降。此外，宋词是音乐文艺，诗为乐心，声为乐体，是情文、形文、声文的有机统一，尤其是“声文”可歌的特质显得尤为突出。而自明代张綖《诗馀图谱》的创制，到清人万树的《词律》，再到康熙《钦定词谱》，清词逐渐格律化，即按谱填词，案头文学的特征越发明显。音乐是曲子词的原体生命，一旦音乐元素萎缩，词体的生命力必然遭到损伤。这也是清词不能与宋词双峰并峙的原因。

　　三、清代宋词学的建构意在当下的词体创作，有指导之意义。当前中华诗词复兴，广大诗词爱好者创作热情颇高，但艺术水准有待提高。怎么去师法宋词技巧，是一个迫切的问题。清代宋词学在词之体性上或讲破体，或讲辨体；在风格上或标榜“清”，或讲究“柔厚”；在韵律上“调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声”，严辨四声，都指向词体的经典化。《清代宋词学研究》总结的清人学习宋词的心得及创作实践的成功经验，为当代倚声初学者指明了路径。这一点，就像常州词派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所说的“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由此看来，《清代宋词学研究》对清代宋词学的理论抉发及宋词技巧之显现，对当下的填词有着金针度人的积极意义。

　　四、清代宋词学虽是断代的宋词学研究，但断代中有着通识之意脉。清代宋词学建构起来了，下一步由清代宋词学上溯到明代宋词学、金元宋词学、宋代宋词学就水到渠成了。这样一来，宋词学就形成了一个持续演进的、历时性的、浑然一体的词学体系。唐人司空图《二十四诗品·雄浑》云：“返虚入浑，积健为雄。”这种词学格局，就是一个“积健为雄”的过程，富于气象，值得展望。而事实上，曹明升博士已经有了这个完整的学术构想。

叶俊《魅力苍穹》（图片来源：影像中国）

　　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篇》说得好：“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在清代宋词学的建构中，《清代宋词学研究》也有一些不足之处。比如，该书以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中的论断“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为宋词学张目，这个提法并非笃论。因为宋词是否为“一代之文学”在学术界一直存在着争议。宋文、宋诗、宋词成就都不菲，怎见得宋文、宋诗的成就一定低于宋词呢？个人认为，比较稳妥的提法是，宋词是宋代最有魅力、最有活力的音乐文学。如果将清代宋词学集大成根柢于宋词“一代之文学”的观点，那么清人对宋诗也颇有取法，形成了浙派诗、宋诗派运动和同光体，这又怎么解释宋诗经典化的问题呢？再如，清人总结的宋词作法是否都能用“八股手眼”来解释，也可以进一步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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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刘勇刚，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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