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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兴心语(沈鹏)

2020-04-26 阅读: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沈鹏 收藏

沈鹏

  天气乍暖还寒,最难受的莫过于“闷”。闲来读杜甫《解闷十二首》,有些历史背景与人名不曾熟记,觉着费力。在杜甫,信笔所之,解释闷怀,对我却难做到。倒是再次接触十二首中名句“陶冶性灵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引起一番思索。

  陶冶性灵,莫过于诗。在作者为“言志”,在读者为“陶冶性灵”,促进人的气质变化,精神升华,虽然各门文艺无不如此,诗的特殊效应绝不能忽视,由诗的特长与民族文化历史造成。

  “新诗改罢自长吟”,这是异常美好的境界。作一首新诗,反复修改,直到满意,怡然自得,于是吟诵不已,享受着自我实现的旷达、闲适、自得。“改罢”,其实也有相对性。改,吟,再改,再吟……直到满意为止。“满意”也有相对性,才推动了事物的前进。“两句三年得”并不过分。有位诗友告诉我,有“诗囚”一词,与苦吟相连,又同孟郊、贾岛相关。有人以“诗囚”为乐。从字面看,“诗的囚徒”不免过苦。倘以苦为乐,乐自苦中得来,也未尝不可。在特定条件下,“苦”与“乐”原来可以成为统一体的两个互相转化的方面。文天祥“哀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是特殊情况下极高的境界,写出了不朽的《正气歌》。

  写诗结集,检阅既往成绩打上一个句号。在我先前有过冠以“三馀”二字的“吟草”“续吟”“再吟”面世,如今总合2012年起到2018年止七年间的250馀首诗词编成《三馀长吟》,“长”字与前面的“续”“再”呼应,取了杜老“新诗改罢自长吟”的意境。论年龄,是八十一岁以后的作品。人到这年纪,一般来说,有了更多的积淀,应当更成熟,更深邃,有自我特色。2013年春,我到台湾、海南三亚,兴致勃勃写下了日月潭、北回归线、鹿回头、天涯海角等系列诗作,许多作品在边游边行中有感而发。古人于泽畔、舟中、马上,于登高、临水,以至流浪寄寓……只要有丰富的生活,潜在的素质,都可以吟出发自内心的佳作。

《三馀长吟》 沈鹏著  中国书籍出版社出版

  不意2013年春畅游之后,得了一场不轻的疾病。医生说要做外科手术名曰“微创”,看这两个字,我松了一口气,想大概不过如此。可是名实难副,尤其手术之后的内科治疗延续半年以上,使我自幼病弱的身体雪上加霜。我不堪设想病愈之后会是什么模样,常常自问“我还能像以前那样把握手里的硬笔和软毫吗?”住院期间,看到报载史家小学六名小学生发现六颗小行星,顿时感到兴趣,童心勃发,勉力调动迟钝的思维能力,控制颤抖的手写下了一首七绝。再有《霍金》(七律)是住院时写的另一首诗。霍金一向是我最敬佩的全人类的智者,“轮椅推进古时空”,像他这等人物思考问题肯定不限于“专业”范围,他告诫地球人:如果不逃离脆弱的地球,我们将无法生存千年。他说出了我潜意识中存在而说不出的话。我写下了“人类伊甸千载近,关怀运命发忧忡”作为《霍金》一诗的结句。

  终年很少离开居室,贪眠之外抽出少量时间读与写,但总觉得“行路不远,颇厌闲居”(旧句),想来我是“坐井观天”了,可抬头看,见不着天,那只是白色的楼板,于是突然想到一句“坐井观天划地牢”,又常想这年是戊戌双甲子,七律结束时没有忘记“维新百日垂青史,曲折艰难民主潮”。戊戌变法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因遭受专制统治者镇压失败,而与辛亥革命成功相延续。

  我一直认为,对于创作者来说,生活无所不在,思想可以超越空间、时间,重要的是要对生活充满兴趣、爱惜。题材无分大小,思想的深度、广度才是决定性因素。回顾过去七年,我并不虚度,生活中的一些偶然事件会引发诗意。记得有一回就餐,面前纱窗上飞来一只蝉歇息,鸣声十分美妙,说不定与纱窗发生了某种共鸣吧!蝉的一生短暂,我替它担忧发出“缘何芳翅独留寓,岂有疏桐违素心”的感慨,唐代李商隐的《蝉》开头便是“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也是同情蝉的身世,不过全诗借蝉表白自己清高廉洁:“我亦举家清”。

  目镜无意中遭到压损、扭曲。对时刻不离目镜的人来说免不得懊恼。读书暂时休止吧!闭目养神,想满屋满桌的书籍究竟有多少用处?“且将闲杂束高阁,斗室行空独运思”。给自己开个玩笑,解闷。明知“读书识字忧患始”,但不读书是不可能的。我写过“何尝烦乱离尘网,太过天真尽信书”(《奉和刘征“八十自述”》)。

  长诗《放龟行》是生活里一件小事、趣事。家里养着一只绿毛龟,添了生趣,一日忽想,龟本在湖海中悠游,如今蜗居,不如放生吧!于是手提丝罗网,向目的地走去,一路上大受注目,有人赞扬龟的相貌奇特,有人猜想这龟肉能大快朵颐,都愿出高价购买,更有人紧跟我后,一旦我将龟放入江湖,立即捞走,我又想捐献有关部门,却遭到冷遇……无可奈何,可爱的绿毛龟仍旧随我回到故处,如同我的亲子一般。“五湖四海尽辽阔,可叹是处暂从容,暂从容!”重读三年前的《放龟行》,颇像一篇小杂文,说的是放龟,从一个侧面透视人情世态。杜甫有《缚鸡行》:“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家中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虫鸡于人何厚薄,我斥奴人解其缚……”这首诗在杜诗选中不多见,杜甫的仁者之心跃然纸上。“不知鸡卖还遭烹”,我那绿毛龟如果放生,后果不会好到哪里。

  说《放龟行》有点像小杂文,我于1996年写的《自三亚至海口汽车抛锚二十二韵》,也有人评论像小杂文。一辆名牌轿车抛锚,乘客纷纷议论指责,有谓“既是名牌何能坏,长年奔跑终身使”,我却站在“名牌轿车”的立场为他辩护:“轿车听我转一语,尔为世人尽力矣!今日尔且事休整,有烦顾客劳步履。”轿车被人性化了,过度的劳顿让轮胎“薄如一张纸”,怎能忍心继续使用?

  抒情言志始终是诗的本体的最重要特征。孔子教学生学诗,论诗的功能:“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兴”,想象力;“观”,观察力;“群”,人际亲和力;“怨”,讽刺能力。以上既是学诗的受益,也可用于写诗者须具备的能力。“怨”,见不平之事,以公正立场给予抨击,发表议论。诗有“美与刺”之分,“怨”应该接近“刺”,没有这一个方面,诗的功能不完美。

  《论语》又说诗“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照此,诗还可以增加自然知识。这里所指离不开《诗经》从“关关雎鸠”“参差荇菜”开头,不是有许许多多鸟兽草木之名吗?尽管如此,诗的主要功能不在于教人知识。“雎鸠”“荇菜”围绕着追求“窈窕淑女”展开。前面说到有的诗可做杂文看,鲁迅的《自嘲》:“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便是一例。具有杂文意味的诗也是多样的。有些诗可作散文或当代历史看,如杜甫的“三吏”“三别”,从不同角度浓墨疾书人民的痛苦、官吏的无情、战争的残酷……白居易的长篇古诗《长恨歌》从记事角度看有点像短篇小说,叙杨贵妃天生丽质,受唐明皇专宠,然后乐极生悲,导致安史之乱、明皇出奔、贵妃惨死,以后又引出另一个太真,无限恩爱,终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结束。《长恨歌》寓抒情于叙事,以诗的格律叙事,转韵随内容有微妙变化,加强跌宕起伏之致。《长恨歌》终究以诗的情意为主导、为铺垫。

  文艺各种体裁如同所有的事物一样个性中有共性,共性中有个性,所以能互相沟通。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最多不过一百字,抒情,写景,淡泊空灵,远离人寰而富人情味。这《夜游》也无妨当作诗来看。读起来极其轻松自如,有节奏感。诗一般少不了押韵,但我体会节奏感更重要,无论是否押韵或运用平仄。节奏在生活中无所不在,日月交替,四季轮回,人体循环活动……节奏是生活中存在的美,艺术的节奏美是生活中节奏的抽象规范、美化。音乐中的七个音符可以比作书法的“永字八法”。由基本的乐音、笔法形成节奏,可贵在于有了运动感,贯穿着气韵,由局部到全体,发展为小品直至规模宏大的交响乐或者巨幛长卷的书作。艾青的白话长诗《大堰河——我的保姆》真实描述一个农家妇女平凡、朴实、高尚的形象,十一段,每段字数不等,没有押韵,全靠散文式的文字开展,跌宕中有严密的联系,有若干两个字到四个字的词句排比,呼应,形成节奏,大大加强了抒情色彩,发挥诗的语言魅力。节奏感构成诗的形式美,体现特定的内容。节奏是诗的内容的节奏,内容是诗的节奏的内容。贯穿在诗的全体到局部。不仅前面例举的文言《记承天寺夜游》有节奏与诗感,好的白话散文也可以作如是观,读起来觉得其中暗藏着诗的语言、意境——无论新体诗或格律诗。

  我从不惑之年开始写格律诗,起点不早了。在此以前,生活阅历与读书知识的积累不算丰富,我自少年时代学中国画,虽然爱好,但是束缚于临摹《芥子园画传》不免厌倦,以后长期做美术编辑出版工作,写评论顺理成章。儿童时期就喜欢读格律诗,缺少旧时教育那份背诵苦读的功夫。写格律诗,应与我的书法创作有密切因缘。我不能满足于在古人诗文里讨生活。“书,心画也”,诗又何尝不是?一幅完美的自作诗书,便是特定的自我写照,与读者进行心灵的交流。一旦进入诗词创作,我觉得只要真情饱满,笔底烟云自然生起。基本功夫靠边干边学。凡是过去学到的东西,不期而然吸附到诗里,如磁石吸引铁屑,只要能够为我所用。

  新诗,少年时代写过一些,以后较少涉足。2016年初忽然从报上看到“引力波”的消息:两个黑洞,合成六十二个太阳质量;还有三个,啊!不到一秒钟掉在无穷空间里,好似一滴水,时空的涟漪,经历十三亿年飘移到地球。这项消息极大地引起我的好奇心、想象力,这回,很快写成一首新诗《引力波之歌》,刊发以后,有位热情的好友点赞,说我懂得专业甚至比物理学家还要多。哎呀,哪里的话?我仅仅采取眼前所能见到的一些资料凭着粗浅的理解信手写成。最最重要的是好奇、想象,充分运用白话诗的语言。一边写着,我觉得自己像初生婴儿,又俨然好似大科学家。

  事后想,这些年习惯写格律诗,为什么这次来了改变?这样的选择在当时是顺水推舟。现在我站在理性又是直觉的观念看问题,“引力波”这样的内容,要纳入五言、七言的诗句里比较困难,许多单词有三个字或更多,还有一些外语专门名词,难以融入。再说,这个题材很新颖现代,应当是我从潜意识中一开始就酝酿新体诗的原因。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出国,多接触未经阅历的文化古迹,风物人情,除此以外我也不放弃一般旅游团体鲜为涉足的地方。1999年五十天内在美国留下十八首诗词。雷诺赌场、华尔街股市,我当作整个社会的缩影,“雷池外,虎噬鲸吞。所幸多当铺,任凭囊底无存!”在赌场,一名招待员为吸引我们投入,居然用华语说出一番荒唐话:“这里比获得诺贝尔奖金强得多!‘诺奖’才多少美元,这里超过百倍千倍。为‘诺奖’苦一辈子得不到的,在这里马上到手!”哈哈,他如此这般揣摩着知识分子的“心理”!

  到泰国看人妖表演,我绝无猎艳低下的心态。那些贫困的良家子弟,经过畸形手术,生理心理受到严重摧残,怎么能够设想“有的人妖比美女还要漂亮?”人性的“真”“善”遭到践踏毁弃,还有什么“美”可言!耍弄“人妖”,十足是对真善美的玷污。《鹊桥仙·人妖表演》,我是以这等心态写下的。

  2016年写的《临江仙·有油画山寨恶搞蒙娜丽莎》,看题目大体明了。恶搞达·芬奇名画《蒙娜丽莎》的举动,早已层出不穷,这回又有美国某教授别出歪邪。我的结句是:“咱们点燃圣火:供蒙娜丽莎!”糟蹋《蒙娜丽莎》,同前面提到的耍弄“人妖”,从本质上看,都是人性丑恶的反映,社会乱象的回照。

  至此,连同写赌场、股市都运用了词的形式。词与诗抒情写意的本质相同。词为广义的诗,往上推,乐府;往后延申为曲,都配以音乐。词的初期与近体诗很接近。到全盛时期拉大了距离。王力将词定义为“一种律化的、长短句的、固定字数的诗”,将词与诗的形式作了区别。从辨证的观点看,第一,这样的区别应属外部形式,有别于内部形式。第二,外部形式影响内容也能对内容起反作用,但是有限,对内容起反作用的主要是内部形式。当诗词合称为一种艺术,有共性。但是“诗”“词”分开,则各有其个性,当然离不开共性。形式与内容互相制约,互相渗透,而外部形式与内部形式也有互相制约与渗透的关系。一种词牌,可以填写出无数不同内容,但词牌(外部形式)的选择与内容不见得完全无关。《满江红》未见婉约,《钗头凤》难入豪放。至于内部形式,虽然受到外部形式一定的制约,但是用韵、节奏感、音乐感等构成形式诸要素的本质联系,与内容统一不可分割。

沈鹏诗书《水仙》

  王国维《人间词话》:“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其中“境阔”与“言长”也有相对性。诗、词的抒情、言志、写意根本上是一致的。王国维的论述,道出了词的特点,又在与诗的比较中指出各自的个性及共性,既指向形式又指向内容。好的作品充满高尚情操,凝聚着高度思想性和深广的人生境界,在诗化的语言中追求个性的自由表达。唐诗五绝《登鹳雀楼》(王之涣),长篇七古《春江花月夜》(张若虚)都受外部形式与内部形式的约束又发挥其所长,各自达到了顶端。

  本书积七年努力,于诗歌海洋中芹献一粟,就教于同好暨广大读者。菁芜优劣暂所不计,需经过历史的考验。日忽忽其将暮兮!珍惜时光是第一要务。我自问有愧先辈积学大儒,但只要一息尚存,还会保持一片尚未泯灭的童心与诗性。

  (本文为沈鹏《三馀长吟》自序,文中图片来源于“中国艺术报”微信公号)

 

  (作者:沈鹏,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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