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作家批评与学院派批评的差异，文坛和学界长期以来存在一定共识。一般而言，作家批评更接地气，更贴近创作实际，因而也更有温度。这种批评既有对文学本身的尊重，又有对作家同行的理解，同时文笔也活泼灵动，词藻华美，可读性较强。相对而言，学院派批评则往往依据一些文艺理论对作品进行阐释，追求阐释的深度，而对作家创作过程和文本审美价值重视不够，在语言的优美和通俗化方面也存在欠缺。

　　从整体上看，这一共识的形成是有根据的，但还需对其进行更为细致的分析。首先，不能将作家批评泛化，作家批评应主要指当代作家对文学作品的鉴赏和评价，应强调其当代性及实践性。作家的创作谈、创作笔记、读书笔记等，可以视为作家文学趣味或文学观念的表达，但不宜看作作家批评。否则，作家批评的范围就太过宽泛了。

　　其次，当从狭义上对作家批评进行界定之后，我们会发现从事作家批评的作家其实相当少，而且他们大多受过学院训练或者富有学院经验。格非、曹文轩等人一直在高校工作，叶兆言、毕飞宇都读过研究生，王安忆、马原也都在高校任教多年。他们的“作家批评实践”很难与学院派批评完全区别开。如果把格非等人与那些缺乏学院工作经验的作家的批评实践（多数是作家之间互相写的印象记之类的文字）进行比较，就会发现二者存在较为明显的区别。

　　再次，这些从事批评的作家虽然少，却大多是名家，具有较强的公众影响力和传播效应，他们的文笔优势也是一般学者难以达到的。如此一来，在大众传媒影响日盛的当下文化语境中，作家批评获得的赞誉便越来越多。我们同时也要意识到，学院派批评与作家批评各有特点，不能因为作家批评传播面广就忽视其缺点，也不能对这两者间的互相借鉴视而不见。

　　在文学批评的公共性方面，学院派批评具有一定的优势。相对来说，学院派批评依附于学术体制而存在，在很大程度上也可以被视为一种知识生产。因此，学院派批评的知识性或者说公共性就是其内在要求。学院派批评必须保证其所依赖的文学知识，包括关于文学的理论原则，是可以教育、传播且经得起验证的。学院派批评的数量很大，其中很多是高校学生为了验证所学理论和知识而进行的学术操练。这些试笔之作虽然水平参差不齐，但都能体现出学院传授的文学知识的可验证性。而学院派批评中的优秀之作，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这些批评既能揭示文学作品的深层意涵，推进文学理论发展更新，也可扩大文学作品的社会影响力，使其更好地感染读者、陶冶人心。

　　从批评的公共性这一视角出发，我们不难发现作家批评的局限性。作家批评往往从创作论视角出发，谈论作家阅读文学作品之后独特的心得体会。而这种包含大量个人创作体验的文学批评在公共性方面存在一定缺失。因为作家的创作个性和习惯有很大的特殊性，所以即便是对其同行而言，这些心得体会也未必能被其他作家认可和接受。

　　此外，作家批评还存在其他问题。例如，作家撰写的对同行的评论，很多是赞美致敬之词，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作家批评的可信度。当然，也有一些作家撰写过对于同行的批评性评价文章，但数量并不多。作家撰写文学批评时，应尽量摆脱人际关系因素的影响，真诚表达自己对其他作家作品的看法和认识，这样才有助于提升作家批评的水平。

　　作家的创作理念对其文学批评有很大影响。在以严肃的、批评性评价为主要内容的作家批评中，有很多只是不同创作理念之间的分歧或论争。在持相同创作理念的作家之间，很容易产生惺惺相惜之感。而对于与自己创作方法距离较大的作家，作家批评则很难表现出“理解之同情”。这主要是因为作家批评大多从自身创作经验出发，对于同道者自然颇多会心之言，对于坚持不同创作理念的作家自然也容易产生格格不入之感。即便活动在同一文学场域的不同年龄段的作家，如“80后”“70后”“60后”“50后”之间，由于他们的创作理念和文学主张不同，所以对彼此的评价往往也并不高。

　　其实，不仅不同代际作家之间存在隔阂，同代作家之间也存在互相不认同的现象。如果我们抛开几部备受赞誉、典范化的作家批评之作，会发现作家批评的现状并不令人乐观。由于分属于不同的文学流派，同代作家也往往从各自的文学立场出发评价他人创作，这样很容易导致只批评他人的不足，而忽视其长处。此外，作家批评主要围绕文学创作本身展开，所以很少展现出超越创作之外的社会关怀。作家在进行文学批评时，能够“入乎其内”，看出作品的艺术特征，却不大容易“出乎其外”，对于作品的社会影响以及读者反应较少顾及。这都有损作家批评的公共性。

　　我们提出作家批评在公共性方面的某些缺失，并非意在求全责备，而是希望作家批评和学院派批评能够相互借鉴、共同进步。比如格非、毕飞宇、王安忆等人的批评实践，均能将这两者结合起来。他们一方面充分依托自己的文学创作经验，另一方面都注重文学批评的学理性，将学院派批评的理论术语运用得较为娴熟。同样，学院派批评也可以在分析作品时从作家创作的角度出发，对作品进行更细致入微的评价。这样可使作家批评更有理论深度，学院派批评更生动亲切。二者取长补短、相得益彰，便能形成健康多样的文学批评生态。

　　（作者：吕东亮，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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