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振濂
上古时代的中国,陶文和甲骨文金文之外,能以最正规最严肃最慎重的方式施以书写镌刻者,是玉册,又曰玉版、玉片。在书法史上,我们习惯了甲骨文、青铜器铭文、陶文、竹木简牍之书,缣帛之书;纸张之书更是横贯两千年。反观这“玉书”,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侯马盟书》
《侯马盟书》出土
中医古籍《素问》云:“著之玉版,每旦读之。名曰玉机”。其实不仅仅是医道,政治也在其例而且还是主要的范例。我们现在最熟悉的玉书,是在山西侯马晋国遗址中出土的晋代盟书。这是罕见的书写在玉片上的主要是朱迹及少量墨迹,共有5000多片。在距今二千四百多年的春秋晋时,青铜器、陶器上的刻画仍然还是十分常见;但在玉片上的手写之迹,终两周之代,还未发现过。又因发掘时正是1965年底,在当时可谓是文物考古领域的大热门,曾被誉为是“伟大胜利”。我当时才十岁蒙童,也因了这宣传而留下深刻印象。
《侯马盟书》记载春秋时期晋国赵鞅与其他诸侯国与卿大夫订立盟誓的文辞。有宗盟、委质、纳室、诅咒、卜筮等各类内容,而若干首盟约誓词涉及各个社会生活领域,竟用如此多达五千余片玉片作为书写材料,可谓是亘古未有;在中国古代书籍文献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孤例。
其实,陆续出土的玉书还有一些:如三十年代殷墟发掘时发现有《玉版甲子表残片》,陈邦怀还在《文物》1978年第二期上发表《商玉版甲子表跋》;断其年代曰“商”,是比《侯马盟书》的春秋晋国还要早得多。只是仅仅残存二个半字。抗战中在河南济源县曾出土过战国的有字玉简;到1952年时河南辉县固围村战国墓亦出土过50枚玉简,可惜无字,但从玉简形状来看,显然是为供书写而设的。
坚贞贵重的首选
其后到唐五代,玉版不再仅仅是一种贵重的书写材料,还具备了身份等级的含义。《旧五代史·礼志》云:“唐初悉用祝版,唯陵庙用玉册”。有唐一代帝王陵墓中,一般必有玉册。以发掘实践验证之,如1966年在北京丰台林家坟唐墓中出土品相完整的3片玉册;1971年在唐懿德太子墓发现玉册11片。玉质或为汉白玉、或为大理石,皆打磨精细,形制完备。其后的南唐开国皇帝李昪陵出土23片玉片《哀册》;但到二世李璟陵,也有40片《哀册》,或许因为国力衰弱,就是石质而非玉质了。南唐二陵发掘在1951年,其间玉、石交互而用以随葬,显见得是越来越有变通的趋向。
陵墓用的《哀册》,或写或刻,甚至也有无字的情况。但像《侯马盟书》这样的事关国交的重要历史文献,却是义无反顾地选用玉片。其实,在春秋晋国之际,竹木简册已渐渐流行,甚至缣帛也已进入文书世界;侯马盟书不取竹木简牍还好理解,因为竹简木牍取材太廉价,无法显示庄重严肃的氛围;但不取缣帛,则另有说辞——缣帛也是贵重之品,论重视也有足够分量,但国与国之间结盟,讲究山河永固天长地久,则玉之坚而久,又是第一首选了。石亦坚久,但不贵;缣帛自然珍贵,但不坚久;简牍日常书写,既不贵重又不坚久;相比之下,玉片玉简玉册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真是毋庸置一语矣!
宋真宗《封禅玉册》
说起宋代以后帝王陵中的玉简玉册,不得不提及民国时的一段史事。民国二十年1931年,军阀马鸿逵在泰山挖掘出两套古代玉册,分别是唐玄宗和宋真宗的《封禅玉册》。
封禅玉册补史之阙
玉册上分别以楷书恭书后镌刻涂金,内容是唐玄宗、宋真宗禅地祝祷之文,唐玉册书法谨严,宋玉册则较松灵。封禅之举,自秦始皇以来即有之。“封”者,天子登泰山筑坛祭天;“禅”者,在泰山下小丘处祭地,宣告世间太平。其实封禅之举,应该追溯到三代先民筑坛祭祀的习俗,而在唐宋帝王手中,则更增加了庄严奢华的气氛。既为皇帝祭天,自当恭撰祝祷文。但在唐玄宗以前的史书中均未见载录。故而这唐玄宗宋真宗两套禅地玉册所载之祝铸文,正可以补正史之不足;但更大的疑问是,既然封禅泰山这么重要的事,又是祝祷文这样重要的文章,为什么竟不载于史籍呢?目前为止,也还是无解。又从文史角度上看:其实不仅仅是这两套《封禅玉册》,就是帝王陵墓中的《哀册》,再早如《侯马盟书》,其中的文字内容,也是足以对史籍起到补阙正误的作用的。
有了玉册玉简,当然还有许多玉质的作为图谱文献附件而传世的珍宝。比如上举唐宋两套玉册在泰山出土时,还有一具方形的玉匮作为容器;更还有大小不一,方、长、梯形的各色玉嵌片共52件同时面世,玉片上装饰着龙、凤、云纹;可能是玉匮各角上的组件。所有这些玉匮玉嵌片,也已成为玉册存在的一个不可或缺的佐证。
玉书之类型特征
“玉片”的称谓,其实是一个笼统的范围。细分一下,可包括三类:
一、玉版。玉质的手版,相传羲皇上人曾授予大禹玉尺,即为玉版。又前引《素问》玉版又名“玉机”。尺、版、机,这些都是上古传下来的名词。
二、玉简。泛指玉质的简札,可以与竹木之“简”同取一义,又称“书简”、“翰简”,是从书写文辞的文体上定义的。但在社会应用层面,尤其有两个形容之义:第一是尊称,专指帝王封禅、诏告天下的文书,可以是玉也可以是石。玉简为单片;如多片连缀,以金丝贯连,则称玉册。第二是伸延义,竟有专指道家在纸张上画的符箓亦为“玉简”,虽非玉质,但也是一种固定的称谓。
三、玉册。专指帝王的封禅诏告之刻文,形制是连缀的多片组合的,也可指陵墓里的《哀册》之类。连缀为册,散落则为片。但帝王在郑重场合如封禅之文,肯定是较长的文字,要权威发布,叙述详尽,故而非连缀之“册”不足以承载之也。
从春秋侯马盟书开始,在陶、甲、金、竹、帛时代即前纸张时期,“玉书”也是一种早期书法史上的类型。比如《侯马盟书》之笔画体势,与当时流行之体亦有不同,具有书法上的独特性。又比如在玉书上,绝不见有草书如章草小草狂草而必是正书如篆、隶、楷。晋国《侯马盟书》为篆体隶笔之间,宋真宗《禅地玉册》亦为楷书。在材质上,它是一种限于帝王贵族层面上的特定范围的类型。与陶、竹等不可同日而语,和相对高阶的金(青铜器)、帛(缣书缯书)相比,也还高出一头。
由“玉书”又想到印章史上的汉“玉印”,那又是一个浩瀚的世界,此处不赘。
(作者:陈振濂,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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