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以书过年
于忠辉(笔名:桫椤)
腊月二十五、二十六是春节前最后的双休日,也是保定关岳行宫旧书市场年内最后两个“交易日” 。虽没有邀约,但我和另外三位书友又在书摊前聚首——坚持了二十年的习惯,断不会因为准备年货耽误淘书——也不只是淘书,“约会”也是重要内容,倘若没见到谁,不免就要打电话过去问问。逛书市也成了我们的“历法” :去书市的时候就是周末了,去上百八十次(每周两次)就过年了!
读书人爱书,似乎天经地义,但如此这般将淘书“淘”成生命中的“仪式” ,也是我人生中的大乐趣。人在现实生活里多少都有些伪装,只有读书才能还原一个“真我”的身份,所以每每淘得一本喜欢的书,那种欣悦怕是升官发财都不换。淘到书又像拜会到了牵念多年的师友,必会心怀敬慕和珍重,二十五这天我就淘到了已故著名评论家陈超先生亲笔签名的诗论集《打开诗的漂流瓶》 ,心头就有复杂的感受。我十分确信,爱书人得到好书的一刹那,肌体内肾上腺素之类的会明显增加。
我爱书是从爱文字开始的。说到爱文字,眼下我就心有戚戚。微信里的节庆气氛浓厚热烈,但复制粘贴的制式祝福语却让我倍感无聊。作为中华民族最重要的节日,传统春节有整套仪程,但时下只剩吃喝,唯一的“仪式”就是用手机转发相同的拜年话。“穷无生日富无年” ,虽然这表明普通百姓富裕起来了,但格式化的祝福语是对美丽汉语的一大伤害,而其背后更是对真情的漠视。害莫大焉!所以,我从不用微信或短信的群发功能拜年,尽管祝福话语不多,但至少要给对方一个尊敬的称呼;操作起来尽管繁琐,但若连并不算得辛苦的这点“辛苦”都不肯付出,又哪里还是祝福?那口口声声的一定是“假感情” !
在我的记忆里,老辈人认为文字是可以通神的,所谓“敬惜字纸”表达的正是敬畏知识和神明之心,字写出来就有了灵性。所以在我的故乡,春节民俗百事,礼敬祖先、祈求美好生活等最高的仪式都要用文字来表现。如今我家祭礼已经极为简化,只需把煮熟的第一碗饺子在祖宗牌位前摆一摆罢了,但是除夕这天一定要换上一张新的“家亲帖” ,即贴在牌位上的红纸——其实连牌位都没有,直接贴在墙上——红纸上用毛笔竖写一行字:“于氏门中三代宗亲之神位” 。“家亲帖”从前是爷爷和父亲写,如今已经成了我的职责。这行字写上去,霎时感觉那张普通红纸已经是附集了祖先灵魂的一道“圣符”了;而在写的过程中,族上逝者或真实或虚幻的生活形象和场景便不停地在我的脑海里闪现——这无关封建迷信,缅怀传统才是真正的价值所在,正是文字让它有了贯穿今古、通达人神的功能。
贴对联是祈望生活平安祥和的习俗。贴前先要写对联,写的过程就是凝心注情的过程,联意不由自主就会变成对人行动的引导;有人不识字,请别人写出也要听一遍讲解然后再贴,听和贴的过程也就灌入了个人的情感体验。我学写毛笔字的时候,父母的要求简单而直接:能写对联就行!所以直到现在我的书法技艺也止步于此,再无长进。我固执地认为机器印刷的字是死的,因此我从不买那些印刷的对联;给亲朋好友送对联我也必是手写,字好字坏不论,只有出自我手上的文字才能传递我的祝愿——假如愿望和幸福可以买到,对联也就没必要再贴了。
由字而书,小时候过年让父亲买几本儿童读物曾经是我最美好的期待。记得有一年父亲吃年夜饭时才从县城到家,黑提包里装满带给母亲、姐姐和我的礼物,给我的是五本一套的连环画《 〈聊斋志异〉故事选》 ,这直接导致了来约我出去玩的伙伴们再也不肯离开我家,一直聚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到深夜。吃过的糖果早已忘掉了滋味,连父亲也已作古多年,但我却从未忘掉那些被翻到封面封底都掉了的“小人书” 。中师毕业前的一年到县城赶年集,父亲特意带我到新华书店去。我看中了两本书,一本是齐美尔的《桥与门》 ,另一本是拜伦的《地狱的布道者》 。老实说即便到了现在,正确理解这两本书的内容对我来说也是有难度的事,何况当时。但是父亲仍然尊重我的意见,掏钱买下。这是父亲最后一次给我当购书“参谋”了,大概觉得我读的书已经超出了他能懂的范围,以后买书、淘书就是我自己的事了。
爱书重文是家风。祖父从新中国成立前就在村里当财粮(会计) ,一直当到1975年病故;此后叔叔接了他的班,至今仍然在会计岗位上履职。父亲高中毕业后留在县里工作,从此一生与书结缘。母亲在乡下主持家务,书是家里最大的财富,我家也是小山村里唯一有藏书的人家;可惜母亲不识字,只能望书兴叹无缘享受,至今她都遗憾不已。后来全家搬到城里住,父亲一个人的工资支撑生活,没余钱买书了,他就开始自己“编书” :读报、读杂志时遇到认为有价值的文章,就剪贴复印下来,分门别类辑装成册,积年累月成为自己最得意的收藏。
父亲一生耿介,不愿陷于人情世故,认为请客送礼最是庸俗。但是每逢年节,他会将自己认为有趣味、又对别人可能有帮助的历史知识、家庭教育和养生保健等类的剪报册复印,当作礼物有针对性地送给亲朋好友。这虽然为他在熟人圈里赚来了好名声,但最初的时候我并不理解,总认为他做的这些事别人并不需要,为此我还曾劝过他,但他却仍然坚持。我显然错看了父亲,当我在春节前开始为朋友们的孩子买书,为长辈送上他们爱读的革命历史读物时,我才发现,我亦步亦趋地走在父亲的背影里。
年后第一个周末正逢大年初二,来逛旧书市场的人到底少了许多。今年禁放鞭炮,广场上更显空荡。只有石牌楼底下的书商老吴出了摊,他将书倒在台阶上,直言是年前收破烂收来的——其实,除了品相坏到无法阅读的,书哪里有破烂之说?因为每一本书里,都藏着历史和未来的秘密;书上的文字,从未失去它们的神通。今天我的收获是一本1959年版的《一九五八年中国民歌运动》 ,拍打掉书上的积尘,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作者:桫椤,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网络文艺委员会委员,河北保定市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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