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首发于:2017-09-29
98岁的钱谷融先生昨晚仙逝,引来如潮缅怀。在下虽为他的学生,但此时不敢贸然“靠近”,只是心有所感,想对先生“无能懒散”的“口头禅”说一点个人心得。他的亲炙弟子一大批,过往从密,写起怀念文章必细节生动。我只是间或与先生有交集,每次在席间或公众场合,他能一眼认出我,并叫出我的名字,我就有点受宠若惊。我这人在人际关系上有点怯场,虽然整天与名人打交道,但是遇到仰之弥高的前辈,我总是心怀忐忑,不知该不该上前亲近一下,倒是每每由他们“解围”。
我在同学圈里看到了昨天白天摄于华山医院病房里的“贺寿视频”。躺在病床上的钱先生漾着熟悉的笑容,努力去吹生日蜡烛。我知道,善解人意的钱先生总是想着要让大家高兴和满意,他尽量勉力去做。不过有太多的人挤在病房里,有太多的照要拍,钱先生要付出心力,当是无疑的。钱先生的保姆对记者说,“9月28日,大家给他祝寿,他也很高兴,但可能也累了。到了傍晚的时候,他让我们把窗帘拉上要休息,然后就昏迷了。”
没有要责怪谁的意思,大家都是好心,怀着对钱先生的爱和崇敬。也许他选择在生日那天驾鹤仙逝,或是天意。我现在才确知他是98周岁,不过在今年,已经有好几拨人为他“百岁庆生”。可能在“虚岁”的算法上,应是99岁,合着“祝九不祝十”的风俗,为他贺寿“百岁生日”,也是师出有名。
我们77级的几位“作家学生”几个月前也在具有历史韵味的“老锦江”给他庆生。那是赵丽宏同学的精心安排,他总是想得周到,尽力让大家皆大欢喜。那天的包房是个套间,外间会客厅,里间餐厅。在会客厅壁炉的搁板上,端坐着一尊古铜色的钱先生塑像,真是栩栩如生、气韵生动、传神极了。这是赵丽宏请高手为钱先生塑造的。我和赵丽宏、孙颙、王小鹰等一干同学纷纷在塑像前与先生合影,先生笑声朗朗,惬意极了。席间,先生举杯频频,谈笑风生,思路敏捷。作为学生辈的我们,非常欣慰。孙颙说了一句大家的心声:您的健康对于我们而言,非常非常的重要……
现在细想一下孙颙同学的这句话,值得分析的意蕴非常丰富。一座大学得以屹立,乃因有大师存焉。他们就像一棵参天大树,荫庇着学子们。背靠大树好乘凉,虽然学子们各自出发去参与各种奋斗,但是籍着这棵大树,就觉得心里有底气,并且可以随时“回家”暂避一时喧嚣,对着大树喃喃自语,求得心灵的宁静,并获得重新出发的动力。大师们的道德文章是我们取之不竭的精神源泉,他们的存在于我们而言,确乎是一种精神支柱。
我时常在想一个问题:钱先生一生著述甚少,后半生几乎很少写作,可是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学子对他亲切有加又仰之弥高?后来我渐渐有点想明白:钱先生的道德学问,是对某些不堪现实的反照,甚至是对某些不堪人生的无言批判。当人们一个劲地奔逐“成功之路”,丢弃了很多美好的价值,先生却在那儿悠悠然独享精神世界,相形之下,人生境界泾渭分明。所以,钱谷融先生身上折射出的精神象征,具有多重解读意义。
钱先生的散淡,是他出了名的“符号”。很多学者写过他的这一特征,有的还分析出其间蕴含的哲理韵味,可谓切中肯綮。他真的像他自嘲的那样“无能懒散”吗?是,也不是。他的“无能”,是主动不愿逞能;他的“懒散”,是因为性情淡泊。他骨子里有魏晋风骨,不愿去争世俗名利。在给我们上课时,他还是一名“最有名的老讲师”,很多人为他不平,他却淡然笑之。如今早就成了功成名就的“名教授”,他也似乎“无感”,依然过着“无能懒散”的生活,读书散步,自得其乐。
我辈学生最早认识钱先生,是在华东师大77级中文系的课堂上,他讲《雷雨》,讲曹禺,顺带谈及“文学是人学”,娓娓而谈,不疾不徐,不像严肃的导师,更像思考着的散文家,一副性情中人的做派。果不其然,后来偶有接触,加之其他人的共同感受,他真是名副其实的“散淡之人”。不管什么场合请他讲话,他一开口,必是先“自贬”一下,念一下“无能懒散”的四字经,然后再切入主题。听得出来,他的“自评”,是出于真心。
不过据我观察,他虽然非常随意,却是很有原则的。很多场合,他是“每请必到”,但是“到场”归到场,却几乎从不发言,尽了“名家捧场”的义务,却从不说违心之言。我见过多次,主持者好歹要让他发言,他坚辞;实在捱不过,就非常简练地说几句,先祭出“四字经”,表示自己孤陋寡闻,然后言简意赅地评点几句,从来不说溢美之词,哪怕是谁谁谁的纪念会上。完了身子往后一靠,不多说一句。当然,这也就够了,要紧的是先生的到场。我曾亲历多次,对先生的“原则”十分感佩。有些大名家还健在,我在这儿述不一一点名举例。
与他对“大名人”从不溢美的态度相反,他对“小凡人”却亲切有加。比如很多年来,曹杨邮局的一位邮递员与钱先生关系甚笃,每有先生邮件,都为他送上楼,有时还来先生家中与之共弈一局。老先生从无等级观念,他善待每个人,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我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当年有点唐突:那还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我因为要评高级职称,贸贸然闯入师大新村的先生家,让他在我的申请表格上写上评语。他慨然应允,提笔推荐……于今想来,好生惭愧。还有一位推荐者是复旦的美学大师蒋孔阳先生,老先生是出了名的谦谦君子,他也是热情接待,慨然“从命”。唉,我真是年少气盛少不更事啊!
现在在写本文时,我似乎还能感受到与钱谷融先生握手时的体温,还能再现捧着先生铜像的那一幕——当贺寿宴完毕,我恭恭敬敬双手捧着先生的塑像,一步一步跨着阶梯,小心翼翼把塑像请回到由他学生杨扬开的小车上。先生笑吟吟地和我们告别,他那熟悉的笑容,犹在眼前……
我想,对先生最好的缅怀,就是经常拿他作为榜样,来审视和反省自己。我要开始检讨自己的“过于勤奋”——究竟有多少勤奋,是有意义有价值的呢?其间很多乃乏善可陈。撇开名利的泡沫,我们有多少是师承了先生的余脉?躬身自问,不免汗颜。时时想着先生“无能懒散”的魅力,对于我过好未来的人生,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
(作者:刘巽达,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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