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先从语文说起。
前几天与高中语文教师就普通高中语文选修课进行交流,在说到“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研讨”这一任务群的学习时,我表达了这样的观点,现代文不仅是我们教学的内容和对象,也是我们教学的途径与归属。我们是以现代文的方式教学现代文,也在以现代文的方式教学外国语文作品和古诗文,这是在汉语语文教育环境中的必然选择。在语文教学材料中,外国语文作品经过翻译,呈现出来的已经是现代汉语作品。我们不可能进入原著语种的语言文本,更不可能进入原著生产的文化情境,这是世界上所有母语教育在进行非母语语文作品教学时的通行做法。在这类教学中,不但是语种的转换,也是文化的类比甚至转换,说到底,我们是在汉语现代文中学习和欣赏它们。古诗文的教学也是如此,现代文化与古代文化是两种不同的文化形态,现代人在学习古代诗文时不可能回到学习对象当时的情境中,文言文只是其中的障碍之一。事实上,对古诗文的意义的掌握,对其审美效果的欣赏是在经过现代文转化后达到的。现代人直接阅读甚至书写文言文不过是种幻觉,它其实在内部完成了一个逆向的转换。
之所以这么说,是基于这样的语文生活前提,现代语文与现代人是共生的,我们就生活在现代语言的环境中,以现代语文的方式生活。现代日常语言呈现了我们所有的经验,包括审美在内。也就是说,我们的语文审美经验首先是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的,是在日常的语言交流,包括书面语与口语交流中形成的。每个个体的语文经验与语文能力的获得都是在其原语言环境中生成的。正是这种与我们的生命成长,包括知识、意志、情感等等共时性的语文生活是我们形成语言美感的源头活水。因此,可以说,现代汉语审美是我们的第一语言审美,其他都是由此派生的。我们对现代汉语以外的语文品种的审美认识都是建立在此基础上的,是这第一美感的生发、类比和迁移。即使随着语言教育的升阶与语种的增加,它依然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所以,语文生活的质量决定了语文审美的水平,我们在怎样的语文环境中生活,以怎样的语言进行思维、表达和交际决定了我们语文审美能力的生成及其发展,这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是觉醒、积累、改变,总之,是永远的习得。所以,要高度重视语文的学习,这种学习当然是在语文课堂,但又远远大于语文课堂。语文无处不在,家庭、社会,一切语文行为发生的地方都是语文对个体施加影响的地方,也是个体进行语文学习的地方,即使个体独处的时候,语文生活也以独语和内心自白的方式进行,并且不断地修正自己的话语。这儿不可能展示语文审美的变迁史,也不可能铺陈语文生活的丰富多彩,但有一点可以确信,人们的语文审美水平受制于一定的语文环境。
电影《掬水月在手》
二
语文审美不等于文学审美,不等于好词好句。它有三个层次,套用古人的话来描述就是,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首先是立德,具有审美力的语文作品一定是可信的,符合人性与道德的,否则,它就是丑的,也就是坏的语文。坏语文的问题许多学者都谈过,英国作家奥威尔对毫无生气、陈陈相因的语文进行过猛烈的批判,一些政客只顾兜售自己的主张,却不知道那些虚伪的概念、抽象的说教对语文造成了多大的伤害。美国语言学家乔姆斯基对专制始终保持警惕,他认为语言中也存在等级和专制,而这些语言中的等级与专制扼杀了生机勃勃的语文创造。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对图像时代的语言充满了忧虑。如果这个世界被图像所包围,甚至形成了图像崇拜,那将是语言的灾难,而语文作品的创造将会断裂。毛泽东也多次批判过坏语文,《改造我们的学习》《反对党八股》等等都是批判坏语文的。在现代社会,人们的语文环境越来越趋向于同一,正因为如此,人们对现在的语文环境心存忧虑,我们面对的不是偶然的坏语文作品,而是一种坏语文的风气。如果仔细观察一下,许多社会矛盾都缘于没有好的语文。可以看看网络上的那些所谓“喷子”,就是不想好好说话,就是想发泄,就是想激怒别人,这已经成为一种话语常态,这是一种很不好的语文态度与语文心理。看上去国民教育程度提高了,社会成员的语文水平提高了,但为什么没有一个好的语文交往气氛?人们都被一种怨怼的话语风格裹挟了。从历史上看,如果我们语文作品中充斥着专制、虚伪、狡诈、阴谋、构诌、谩骂、张狂、愤怒、威胁……那不仅是语文问题,也是社会问题,在这样的社会,人的语文人格是扭曲的,也不会出现优雅的语文作品。
语文的目的是沟通,美的语文要于社会有益,也就是“立功”。一个人的语文审美水平的高低一定包括了他的语文应用能力,在实际生活中运用语文来解决问题的能力。人们为什么喜欢和尊敬袁隆平、张文宏,其中之一就是他们的语文水平高,他们在各自的领域都能成功地运用语文去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人们只要一听张文宏说话,心就定了,就放心了,不再焦虑和恐惧。他的真诚、他的真实、他的理解、他的善意、他的耐心、他的幽默、他的自嘲、他的喜剧式的话风,都充满了堂堂正正的语文精神,又充满了语文的魅力,他将语文的交际功能发挥到了极致。这是一个语文水平极高的医生,他能用语文解决他面临的医学与医疗问题,能将社会关注的公共医疗难题用语文进行普及。这样的人不仅在本专业成就卓著,而且能享受高质量的语文生活。每一个社会成员都应该意识到这一点,你的生活首先是语文生活,你所进行的所有活动,从日常起居到劳动创造,从个人独处到社会交往,语文无处不在,语文无时不用。你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的语文能力,而和谐的社会关系更是每一个社会成员用语文营造出来的。所以,从大处说,语文的好坏事关一个社会建设的成功与否。
第三层次才是狭义的语言审美,也就是“立言”。这里面最为重要的是两个层次,即规范与趣味。而这两方面都受制于立德与立功。如果我们的语文生活缺乏道德与人性的约束,流于浮华而无用,那在立言层面就很难有雅驯的语文,我们的趣味也会因之而恶俗。语言总会因时间、地域、族群、行业等因素而多样,但是,又总会有一种语言处于核心的位置,规范着语言的制度与风格。现在的问题是,没有哪个时代像今天这么大量地生产着语言,也没有哪个时代如今天这样对语言如此“宽容”,更加费解的是,曾经的主流语言,乃至国家语言意志显得如此的若有若无。所以,还是要强调普通话的主导地位,强调国家语言文字法的地位,强调经典语文作品的规范、经典与审美的榜样与引领作用。
三
好像到这儿才说到本文的中心,即语文生活在整个审美中的核心作用以及在美育中的基础地位。这无需证明,因为人是语言的动物,正是语言将人与动物区别开来。动物凭本能生活,所以,蜂巢再美,它的建造者也不是艺术家,只有人是按照美的规律来造型的,而这所有的活动都离不开语言。现在说到美育,人们都倾向于艺术教育,甚至将两者画上等号。其实,这种误会忽视了语言在审美活动中的关键作用。没有语言的参与,一切审美活动都无法发生,语言活动贯穿了审美的全过程。中西方美学史多多少少都夸大了审美直觉,甚至有人将不涉语言的直觉奉为审美的最高境界。其实,在任何活动中,直觉都是最初的,需要将其自觉化、语言化。事实证明,许多直觉是不可靠的。审美活动是包含了直觉、认知、体验、情感的综合心理活动,但归根结底是语言活动。德里达说,除了文本,世界再无它物,审美活动说到底就是对文本的审美化解读。事物美在何处,最终都要转化为语言认知。不管这样的认知是自我的语言转化,还是通过语言表达后的审美交流,它都是语文作品。如果只是感受到美而不能将这样的美表达出来,那这还是初始的朴素的审美。只有上升到理性,按照一定的审美标准用语言将感受到的美进行归纳、比较、总结,这才是成功的审美,也才是一次完整的审美活动。所以,审美教育一方面固然要鼓励审美者进行审美体验,在对审美对象的观照中唤醒音乐的耳朵、绘画的眼睛,但更重要的依然是通过语言告知审美者什么是美,什么是美的标准,审美对象美在何处。只有审美者在语言层面懂得了什么是美,才能真正地进行审美活动。所以,美学史上的审美大家无不是运用语文审美的大师,他们为美立法,用自己的语文为美塑型,哪怕许多美的事物、风景、生命、艺术品已经不复存在,但是它们却长存在这些审美大师的语文作品中,让后来者想见。
美育的本质就应该是生活的,它最重要的意义是人的全面发展与健康成长,是一个人应该获得的幸福生活,以及在这种生活中体验到的自我价值的实现。所以,美育应该培养美的发现者与创造者,而美的创造是人的自觉的审美活动,从对生活的体验到创作的萌发,再到构思、创作,最后是创作的反思,所有的过程都统摄在语言之中,它首先是一个或完整、或零碎,或显或隐的语文作品。郑板桥题画云:“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子又不是胸中之竹子也。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独画云乎哉!”虽短短数语,却是对创作的全程描述,哪个环节没有语言参与?需要强调的是,杰出的艺术家都是存在的发现者与人文精神的倡导者,而称得上发现与倡导,就必须是语文层面的自觉表达,因为思想是语言的直接现实。所以,顺便说一句,中外艺术史上的著名艺术家无不是思想家与审美理论家,他们对世界万物的勘探,对艺术的思考,对自己生命与艺术创作经验的总结和升华,其贡献和影响绝不在理论家们之下。
美育的最终目的不是培养纯粹的审美者,而是好的生活家。只有将审美与生活有机地融合起来,使我们的生活成为美的生活,这才是美育最终的达成。如何使美不仅是对象而是我们自己?如何使美进入我们的生活?如何使我们生活中的事物、生活中的元素美起来?也就是如何使我们的生活既合规律又合目的?这些问题看上去好像就是美与生活的结合,其实,认真地思考,语言活动在其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从形而上对规律与目的的发现与表达,到形而下的具体生活的规划、设计,无不需要通过语言。不妨远看苏东坡,近看汪曾祺,看看这些既是审美大师又是生活大师的生活艺术家,他们是如何美化生活的,这些美化又是如何体现在他们的语言作品中的。正是语言,使他们拥有了优雅的生活。
回到开头,还是语文,还是我近来常说的一句话,一切问题说到底都是语文问题。美育,也不例外。
(作者:汪政,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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