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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建文化共识,走出“圈地自萌”的审美场域
——从“筑圈”与“出圈”说开去
编者按
近年来,随着互联网、数字技术快速发展,青年群体的文化认同日趋多元多样的同时,也逐渐出现圈层化趋势,呈现出“壁垒”和“部落化”现象。一方面,圈层化反映了网络文化的蓬勃发展,在建立社群关系、达成群体认同、丰富文化生活等方面产生了积极作用,有利于满足人们对个性化、差异化的精神文化需求。另一方面,圈层存在唯我独尊、排斥异见、审美固化、党同伐异等问题,一定程度上沦为文化资本争夺的场域,对个体来说,不利于独立人格的养成,不利于正确审美的形成;就宏观而言,不利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培育,不利于多元一体的中华文化建设,不利于人民精神力量的广泛凝聚。
为更好地发挥文艺评论的引导作用,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中心围绕文艺领域存在的圈层化现象,以及当下“应援”文化、粉丝经济背后的复杂成因、多重影响,结合文艺鉴赏、传播存在的“壁垒”“部落化”等问题,约请文艺评论家撰写文艺“出圈”系列评论,探寻文艺领域圈层化症结所在,找到有效破圈方法和途径,以期“圈内”“圈外”超越文化成见,达成文化认同,广泛凝聚共识,提升和增强人民精神力量。本报特刊发三篇文章,以飨读者。
圈层:新差序格局、想象力和生命力
胡疆锋
对圈层文化而言, 2020年是无法绕过的一年。从肖战227事件到B站《后浪》争议,再到何炅应援事件,圈层一次次地成为社会焦点话题。有人乐见圈层里的风生水起,也有人说一入圈层误终生。无论如何,无法否认的是:圈层早已水流众生,如影随形。
圈层的新差序格局
圈层文化并非是网络时代特有的产物。圈层一词最初来自地质学:形成地球的物质并非是杂乱无章的堆积物,而是具有层级架构的圈层。不同的物质密度、同位素、结构不同,构成了不同的圈层(如玄武岩、橄榄岩等)。后来圈层概念被广泛应用到很多领域,特指社会中的分类化动态场域。借用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里使用“差序格局”这一概念,我们可以把中国传统社会看成若干个圈层,它们是基于“差序格局”形成的同心圆“波纹”。所谓“差”,就是血缘、亲缘、地缘、业缘、学缘、趣缘等形成的横向关系,体现出“圈子”(亲属、行会、乡党、师承、同年、街坊、同仁、派别等)的广度;所谓“序”,就是人伦等维持社会圈子的纵向秩序,意味着“圈子”的深度。在网络时代,圈层出现的次数、密度以及丰富与复杂程度都与以往大不一样,形成了“新差序格局”,其特点主要有:
其一,网络平台催生和构造出更为丰富的圈层文化,且多为亚文化,既包括诞生于线下、借助网络传输的文化(如涂鸦、朋克、嬉皮士、街舞、快闪、行为艺术等),也包括主要在网络中形成并传播的文化(如黑客、弹幕、二次元、赛博朋克、字幕组、鬼畜、“饭圈”、御宅族、同人、喊麦、丧文化、佛系青年等)。比如,“饭圈”文化(粉丝文化)的大本营之所以出现在新浪微博,就是因为新浪微博推出了名人用户招募计划,吸引了大量明星用户,其“话题”和“超级话题”板块审核严格、管理专业,培育了无数铁粉,非常适宜“饭圈”文化的发展。
其二,网络时代的圈层大多以趣缘为“圆心” 。网络平台重视社群观念的发展,能够把亚文化群体和同好联结集合起来,甚至在某一领域形成了垄断。不同的网络平台往往有不同的策略和社群设置,号召风格各异的圈层和亚文化群体入驻,形成了不同的趣缘属性,“饭圈”“某某控”“某某迷”等圈层文化都是趣缘的体现。网络空间是圈层文化兴起的“趣缘空间”(affinity spaces),这种趣缘空间具有了“部族”或“新部族”的特征,代表着当代社会关系日益增强的流动性和不稳定性,以成员共同的生活方式、趣味为中心。如知名的同人文化社区LOFTER(乐乎)的口号就是“让兴趣,更有趣” ;国内最大的二次元网站B站也是如此,它划分了直播、动画、番剧、国创等19个社区,汇聚了7000个垂直(核心)兴趣圈层,包含了200万个文化标签。趣缘空间虽然基于各自的兴趣和品位,但与经济基础、社会地位、阶级属性、社区环境、文化背景、思想倾向也密切相关,圈层蕴藏着难以忽略的结构性因素,把同一代的青年隔离在不同的圈层和“折叠空间”里。
其三,圈层成员的认同感和排他性更强。网络时代的圈层文化构成了喧嚣而孤独的舒适区和同温层,成员在圈层内部可以获得存在感、认同感、归属感。不过,对群体的集体认同也容易淹没成员的自我认同。不同圈层通过仪式化的、风格化的方式强化圈层身份、自我赋权、与其他圈层开撕,形成了亚文化特殊的一种抵抗方式。“饭圈”中高频出现的“颜值即正义”“钱包都给你”等“娱乐至死”的狂欢化行为,认为“非我圈类,其心必异”的充满戾气的攻击行为等,都是圈层文化的极端化表现。
圈层文化的想象力
从功能上看,圈层和亚文化之所以会出现,不外乎以下几个原因:有时,圈层试图通过想象性的解决方案来处理现实社会中存在的矛盾,缓和内心的焦虑,满足某种社会功能;有时,圈层是父辈文化及同代人的某种冲突的产物;有时,圈层是支配文化、媒体的建构(如道德恐慌、夸大、贴标签、污名化等)的结果。
当代圈层文化展现出丰富的社会学的想象力,可以帮助成员利用信息增进理性,让他们转换视角重新打量早已熟悉的社会,深刻体会社会的相对性与历史的改造力量,以“陌生人”或“局外人”的眼光重新打量所置身的空间,重新评估当代价值。比如弹幕文化就满足了特殊圈层的需求。初看弹幕,旁人会感到花里胡哨的文字满天飞窜,满坑满谷群魔乱舞,污言秽语让人猝不及防,黑话隐语屏蔽了好奇的窥探者,有时密集的弹幕甚至会遮挡住最初的文本,剥夺原创者的话语权。弹幕文化充分满足了圈层内成员的分享需求:有趣的东西需要和人交流,吐槽需要有听众/观众,有发现需要诉说,有感受需要寻找共鸣,有疑团需要有人及时解惑,批评需要有人回应。如果说数字化生存的状态是“孤独的狂欢”,那么弹幕则提供了温暖的陪伴感和归属感。许多时候,弹幕和原文本同样重要,甚至有人戏称:“我就是来看弹幕的!”“如果关了弹幕看晚会,那至少失去了一半乐趣。”再如坚持“万物皆可组”的豆瓣,豆瓣圈层的根基是各种奇葩的小组:“在这里发现跟你一样特别的人,并与之交流”。“丑东西保护协会小组”就是一例,这个小组成立才不过一年,就拥有了15万用户。他们相信“美丽惹人怜,丑东西也需要爱”“保护丑东西,人人有责”,每一天都有人在小组内分享着生活中自己被“丑”到的瞬间,从黯淡中发现闪光点,互相保护、尊重、欣赏和理解,为“丑东西”找到它的容身之所。
圈层的动态边界与生命力
正如地球从来没有停止过变动一样,圈层的边界并非是僵化的、静止的,圈层始终都是一个生生不息的动态场域,不断从内向外辐射、从外向内渗透。圈层从来不是单行线和禁闭室。圈层的分界是有时间限定的,今日是亚文化的事物,明天可能就会和主文化融汇。如美国学者默顿所言:“一些文化英雄被尊为英雄的原因恰恰是他们有打破当时群体中流行规范的勇气和远见。如大家所知,昔日的叛逆者、革命家、不守成规、个人主义者、持非正统见解者或叛教者,经常是今天的文化英雄。 ”默顿所说的这种文化角色的反转,在圈层的演变史上比比皆是,从摇滚乐、饶舌到牛仔裤、 T恤衫,都是如此。
事实上,当代很多圈层早已经出圈、破壁,打破代际、次元之间的隔阂,为主导文化、主流文化注入了汩汩活水。“国家面前无爱豆”“帝吧出征”“814大团结”“云监工”等“饭圈”话语的流行和事件的发生,就是“饭圈”文化与主导文化良性互动的例子。一些小众题材的文艺活动如嘻哈、配音等,也突破了固定的圈层,成为大众爆款综艺节目,反响热烈。优酷的“这就是”系列(《这就是灌篮》《这就是铁甲》《这就是原创》等)将篮球、机器人竞技圈、音乐圈层推举到了更广阔的舞台上,也是圈层破壁的范例。当下人们习以为常的一些词汇如给力、开挂、脑补、吐槽、控、萌等等,大多来自二次元文化及玩家梗。以B站为例,B站最初只是二次元圈层的乐土,开始时是“限时注册”“邀请码注册”,后来虽然放宽了注册限制,但依然设置了一个“知识门槛” ,要求用户通过严格的晋级考试,如限时回答出100道“二次元”相关问题,才能从普通的注册会员转为正式会员,拥有发送弹幕等权利。不过B站早已经不再是“唯我独尊”,而是多次跨界、破壁,吸纳主导文化、精英文化和民间文化等多种文化的因素,如《如果国宝会说话》《我在故宫修文物》《国家宝藏》等综艺节目爆红于B站,《新疆的反恐去极端化斗争》取得了百万级的播放量和3.9万条弹幕。在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肆虐期间, 《最强医生》系列动画视频在B站发布,为抗疫医务人员助威鼓劲,好评如潮。
身处圈层的当代青年应该快乐入圈,勇敢出圈。既要尽情享受同温层,也要敢于走出舒适圈,在圈层中不沉迷、不依附,努力建设丰富的圈层共同体,展示出圈层文化强大的生命力和包容力。
50年前,面对全新的、跨时代的、全球性的代际决裂,美国学者米德敏锐地预感到后喻文化即将来临,写下了名著《代沟》 。50年后的今天,在微时代语境下,后喻文化更是大行其道,后浪入海喜相逢,年轻一代在理解中获得了新的权威。如果说原子代表过去,比特代表现在,或许圈层文化就代表着未来,摇曳不定,潜质无穷。
(本文原刊于《中国艺术报》2021年2月1日第5版)
(作者:胡疆锋,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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