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刘慈欣的科幻小说是对宇宙存在及其文明的深刻思考。其观察宇宙的方法论不是对宇宙的仰望,而是一种从宇宙出发的平视。他并不认为宇宙是无限的,而是有限的、多元的。宇宙一直处于运动之中。不同的宇宙存在相互联系作用,形成宇宙的统一体。在这样的运动之中,对人类的命运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从宇宙的视角来看,人类的存在微不足道。但是,这并不等于人类没有价值,没有希望。相反,人类由于具有理性、情感、好奇心与创造力、奉献与牺牲的精神,对宇宙而言具有独特价值。也正因此,人类总是拥有未来与希望的。
关 键 词:刘慈欣 科幻小说 宇宙观 流浪地球 人类未来
人类之所以能够不断进步,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就是永远保持了对世界存在的好奇心、探求心。当人们在世俗生活中度过一日又一日的同时,也从来没有忘记对大地、星空、宇宙的追问。只是,这种探求与可能达到的真理性一直存在距离。然而,人类不可能回避的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是,宇宙的运行及其对人类的影响,以及宇宙的未来对人类未来的影响。
刘慈欣有一篇小说叫《坍缩》,其中写到,在大约200亿年前的一次大爆炸中,宇宙诞生。如果宇宙的总质量小于某一数值,将呈现出膨胀的状态。但如果宇宙的总质量大于某一数值的话,宇宙将在万有引力作用下逐渐使膨胀减速并停止。然后,宇宙将走向坍缩。这时,时空将发生回转的现象。人类也将在这样的坍缩中向过去行进。也就是说,从时间的意义来看,我们将从现在到过去。当然,刘慈欣并没有具体描写这种“坍缩”的过程,而是以此为机来讨论人的存在方式或意义。但是,在这样的描写中,必须首先有一个关于宇宙存在的背景——宇宙是怎样存在的。用刘慈欣自己的话来说,他所有的描写都是关于宇宙及其文明的。当然,在我们欣赏诸如刘慈欣等人有关宇宙内容的描写时,并不是要从物理学、天文学或简单说科学已经验证的层面来讨论。也就是说,我们并不必要去执着于科学是否或怎样证明了这些现象。事实上,即使是关于宇宙的存在样式也仍然有许多不同的理论。我们要思考的问题是,宇宙的未来,以及由此而决定的人类的未来。
刘慈欣
一、从宇宙出发与多元的宇宙
在刘慈欣的笔下,宇宙浩瀚苍茫,遥远辽阔。相对于人类的认知而言,有着更多更丰富的未知地带,但其行有道。当人类的自觉意识觉醒之后,就一直在探寻宇宙的奥秘。不论何时,总有一些人在仰望星空。远古时代,中世纪,乃至于现代,人类对宇宙的观察、研究以及想象,基本是在人类自身的层面进行的。中国自古以北斗星为极重要的星座。《天宫书》中就谈到,“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乡”。[1]这虽然是谈北斗星与地球、社会的关系,却也是从地球出发对地球在宇宙中存在的一种定位。当地球人仰望北斗星时,就从北斗星确立了自己的宇宙存在。人们对宇宙的认知从自身的经历、感知与研究出发,逐渐扩展延伸向更远的远方——宇宙存在的最大可能性。尽管人们的研究成果越来越丰富,但人从地球仰望星空宇宙的出发点基本没有改变。不过,在刘慈欣这里,似乎表现出非常不同的视角。他并没有放弃对人类自身及其意义的关注表达,也没有否定人类不同于其他物体/天体的特殊属性。刘慈欣更突出的是从宇宙的角度来看宇宙,从宇宙的层面来关注人类。我不能断定他是唯一的,但可以断定他是少数采用这种视角的。这应该是人类讨论宇宙的一大进步或转变。这种视角不仅充分地拓展了人类的想象力、思考能力,也促使人能够更多地从宇宙的角度来思考问题,而不是仅仅满足于从人自身来思考。正如人类从“地心说”到“日心说”的转变中,经过许多极为艰苦的探索,包括诸如布鲁诺这样献出生命的努力。但是,我们应该充分地认识到,人类在文艺复兴之后,经历了一场“彻底的精神革命”。“它涉及新天文学如何从地心说变为日心说,从哥白尼到牛顿的技术发展,以自然的数学化为一贯倾向的新物理学以及随之出现的实验和理论并重的历史;它还涉及旧哲学的复兴和新哲学的诞生”。[2]这就是说,对宇宙观察研究的不断深化,除了研究者“技术”的问题外,还依赖人类整体科技水平与哲学观念的进步。从这一角度来看,现代人类掌握的科学与技术已经进入崭新的时代。这就是人类不仅可以在地球——地面进行研究,也能够进入太空乃至外太空开展研究。这一进步大大改变了人类获取知识的方法与可能,改变了人类的视野与胸怀,当然是具有革命性意义的。从哲学的发展来看,尽管还很难说已经出现了类似于文艺复兴运动之后从神本主义向人本主义的革命性改变,但毫无疑问的是,人类思考问题,特别是终极问题的深度与广度亦非前人所能比。从这样的意义看,我们是不是也正面临着一场新的“彻底的精神革命”?或者说这样的革命正在到来?当然,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从以人为基点讨论宇宙与以宇宙为基点讨论宇宙,虽然只是方法与视角的不同,却蕴含了现代以来科学技术的快速发展对人类能力的放大与再解放,以及哲学方式的进步。
凭借良好的物理学基础,以及从小对科幻文学的热爱,刘慈欣比一般人更容易进入宇宙的苍茫世界。这种进入并非仅仅是知识意义的。事实上,我认为拥有关于宇宙世界的知识,还只是一种素质基础。至于小说中涉及科学领域,特别是天体物理学领域的想象并不能当做现实的科学现象。也就是说,我们不能把科幻小说当做科普读物来读。我们既不需要与其中的“科学性内容”较真,也不需要像科学家那样吃透每一个概念。我们仅仅需要感受到小说中表达的思想与情感,以及由此而形成的价值取向。与那些认为宇宙无限的理论不同,刘慈欣描写的宇宙是有限的。有从大爆炸而来宇宙的时间起点,有宇宙的半径长度。这也蕴含着,宇宙是一种有限的球体存在。不过,我们也不能凭借这种描写就认为刘慈欣与宇宙有限论者持同一种观点。实际上他的思考更复杂。他认为宇宙是多元的。这种宇宙论在目前来看仍然处于未被证实的阶段,却是一种更高级的思考。在《朝闻道》中,宇宙排险者明确说,世界上“还存在着无数其他宇宙”。[3]这就是说,并不是只存在一个宇宙,而是有多个宇宙。在《镜子》中,刘慈欣通过一个类似侦探小说的“引子”来描写人类的可能处境。他让能够使用人类新发明的超弦计算机镜像模拟软件的白冰模拟了多个不同维度条件下的宇宙模型,包括六维宇宙、二点五维宇宙,以及现实中的宇宙等等。不同的宇宙会呈现出不同的形态。这并不是一个现实中的人容易理解的现象,却是一个人类能够想象出来的宇宙状态。如果多元宇宙确实存在的话,人类面临的现实将更为复杂。也许,现在的人类还难以具体来对这种宇宙形态及其影响进行更科学细致的分析。
与刘慈欣这种宇宙多元的观点相应的是,他同样认为宇宙中的天体存在“多元性”。比如他在自己的小说中曾谈到“六个地球”的问题。在《三体》这部恢弘巨著中,刘慈欣主要就“三体”现象展开了思考与想象。尽管“三体”是一种天体力学概念,主要指三颗质量相似的恒星形成相互引力作用的力学关系及其运动规律。但是,在刘慈欣这里赋予了“三体”关系之下人类及其文明的意义。他描述了不同条件下“三个太阳”的出现对文明的影响。因而,在刘慈欣的描写中,太阳是多元的,文明也是多元的。这里的多元与多样不是一个概念。多样是指其丰富性。而多元是指文明整体存在的不同形态。比如,在《三体》中,就标示出近二百种文明。这些文明在进化到一定条件下,由于宇宙运行的某种变化,具体而言,是三颗太阳运行的状态不同导致其消亡。但是,文明总是在过去的基础上再一次形成。
在刘慈欣的多元宇宙中,各种天体并不是“平等”的。不同的天体由于自身的规模、体积、质量以及能量的不同,具备了不同的主动性。相对于地球而言,“吞食者”是更高级的天体存在。但是,地球以及地球上的生命——主要是人,并不总是被动的。他们有自己的智慧与能量,能够与诸如“吞食者”这种更大的天体抗争、博弈。虽然“吞食者”似乎是比地球更具规模更富能量的天体,但它在更大的宇宙世界中又处于被动的低级状态。在《诗云》中,刘慈欣为我们刻画了一个似乎是具有更高文明的“神族”天体。这一超级文明中的一个代表被称为“神”。他自称是一名“宇宙艺术的搜集者和研究者”,对汉语诗歌充满热爱,给予高度评价。“吞食者”帝国的使者“大牙”对这位“神”非常敬畏。让人惊讶的是,“神”为了能够写出最好的汉语诗歌,竟然要用量子计算机作诗歌软件。而这需要耗费巨大的能量——熄灭太阳,拆解行星,包括要拆解庞大的天体吞食帝国。就人类而言,这当然是毁灭性的。但就“神族”天体言,这似乎只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情。这就是说,在吞食帝国之外,还有具备更大能量的天体。这样来看,宇宙是分等级的。在宇宙中,存在流星、彗星、行星、恒星与星系等,还存在更大的诸如“吞食者帝国”那样的庞大天体,以及诸如“神族”那样的创造了超级文明的天体。
刘慈欣为我们刻画了充满人性的宇宙形态。实际上他赋予宇宙以人格。这是因为他的终极归结还是要对人类负责。我们在他的小说中看到了许许多多天体的运行、变化,甚至博弈——直接说就是不同天体之间的对抗与斗争。它们之间此消彼长,各有擅长。但最终都要对人类的命运产生深刻的影响。在《命运》中,他描写了一对在宇宙中度蜜月的情侣。他们出于对人类命运的关注改变了一颗星球运行的轨迹,告诉我们人类命运的某种偶然性。在《吞食者》中,他生动地描写了“吞食者”这一天体的运行状况,以及人类在宇宙天空与“吞食者”的“斗争”。不过,这些极为精彩的描写并不是简单为我们展示天体的某种状态,而是要思考人类的价值与命运。相对于地球人类而言,“三体”文明中的“人”拥有更长久的生命,更优越的科技条件。但是,正如其1379号监听员感受的一样,虽然三体世界拥有先进的科技,但他们并不能把握三体星球,特别是三体太阳的运行规律,所以总是在“乱纪元”与“恒纪元”中经历各种艰难的生死考验。而相对落后的地球文明却因为只有一颗太阳,总是处于“恒纪元”的状态,使人的生命拥有了相对来说更丰富的价值与意义。“那是个多么美丽的世界啊!”地球文明正是“三体文明”向往的“天堂”所在。而在混乱的“三体文明”中,人们只是细胞的物质组成。其所需要的精神,“就是冷静和麻木”。“精神生活的单一和枯竭,一切可能导致脆弱的精神都是邪恶的。我们没有文学,没有艺术,没有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享受,甚至连爱情也不能倾诉……这样的生活有意义吗?”[4]三体人对“三体”文明的这种反思,实际上对拥有更优越的科技存在的文明形态形成了一种“人的否定”。从这样的角度来看,刘慈欣并不是一个科技至上主义者。他首先是一个人道主义者。
二、宇宙的运动形态及其对人类的影响
不论宇宙是有限的,还是无限的,亦或是多元的,我们一般所言之宇宙,就是我们能够感知的宇宙。其存在方式是怎样的?这似乎是人们非常渴望了解的。从纯粹科学的角度来看,人们对宇宙的存在形态有各种各样的描述,但基本上属于概念性表达。这对于缺乏天文学、物理学知识的人而言,要理解还是比较困难的。从读者的角度来看,我们更需要的是对宇宙存在的具象描写。而刘慈欣在他一系列作品中为我们感知宇宙的存在形态进行了努力。
首先,宇宙是在运动中存在的。这种运动自有其内在规律。宇宙在其形成之后,一直处于膨胀之中。这种膨胀将达到什么程度,在何时结束,目前人们还难以说清。但是刘慈欣有一个观点,就是当宇宙的总质量达到一定状态时,这种膨胀将停止。宇宙不可能无限地处在膨胀之中。一旦发现有破坏自身存在状态的现象出现,宇宙有自己的预警系统来排除这种危险。在《朝闻道》中,刘慈欣为我们想象出一个极为壮观的景象,宇宙在自己的领域内散布了大量的传感器,来监视可能出现创世级能量过程的文明。一旦发现这种可能,传感器就会发出预警,派“人”排除这一险象。而宇宙排除警险的能力亦非人类所能想象。也就是说,在宇宙的存在形态中,自然包含了能够排除损毁宇宙能量的“能力”。除非这种能量能够超越宇宙自有的能力。在《吞食者》中,也出现了一个“吞食者”天体的使者。不过,他并不代表宇宙,而是代表宇宙中不断移动的“吞食者”天体。他来到地球的目的是为它们即将吞食地球做准备。这就是说,在宇宙及其各个天体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只是,这种联系并不是以人的方式,而是以宇宙的方式存在的。
在《吞食者》中,刘慈欣为我们描绘了不同天体之间的博弈。它们既要在太空中运行,又要开展针锋相对的抗争。毫无疑问,刘慈欣把这种天体之间的博弈人格化了。但是,我们需要注意到的是在作者想象与虚构的世界中,宇宙存在的运动状态。宇宙的运动在整体中统一起来,形成属于自己的运动规则。但这种运动又是由宇宙中不同天体相互作用构成的。这些不同的天体有不同的特点、属性。它们在宇宙中的自运动服从于自身的质量与能量。如“吞食者”就需要寻找吞食能够满足其能量的天体——包括地球。在这种服从中,不同天体又共同作用统一在宇宙整体之中,形成了宇宙的运动,成为宇宙中最高级层次的运动状态。这种运动又影响并决定其他天体的运动。据说瑞士天文学家弗里茨•兹威基就认识到,天体的运动会破坏星系团结构的稳定性。但是,由于宇宙中存在着人们“不可见物质”的作用,使星系团保持了稳定。这种不明物质,或者不可见物质在无形中把天体“拉”了回来,使之处于一种整体运行状态。这种物质就被命名为“暗物质”。[5]“暗物质”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体现了宇宙运动的规律性。这就是说,宇宙存在不仅有我们人类能够感知的物质存在,还有难以感知的“暗物质”的存在。他们共同组成宇宙的“存在”世界。正如中国传统哲学,特别是阴阳家所认为的那样,“宇宙之间有阴和阳两股力量,二者交缠互动,成为宇宙运行的动力。宇宙之间所有的事物,都有阴的面和阳的面。两者并不只是对立,也能互补”。[6]刘慈欣在很多地方为我们描写了这种具有更高统摄能力的宇宙运动。比如膨胀与坍缩,比如真空衰变,比如时间移民中由于时间的改变引发的空间及其文明的改变等等。
但是,并不是天体所有的运动都具有自主性。就是说,在很多情况下,并不是某一天体希望达到自设的目的而进行运动。天体的运动往往是被动的。如地球可能是自运动的。但是在《乡村教师》中,地球在无意之中陷入了银河系硅基帝国与碳基联邦两亿年之久的大决战。当双方在如此漫长的时间中攻防博弈时,地球对此浑然不觉。直至碳基联邦取得胜利后,决定建立与硅基帝国之间的隔离带。这就需要摧毁处于这一隔离带中的大部分恒星,包括地球。如此看来,地球的命运在许多情况下并不取决于地球自身。而在《流浪地球》中,刘慈欣为我们描写了人的意志与努力。但是,地球的这种流浪并非地球的本意,乃是因为太阳就要发生氦闪爆炸。科学家研究认为,太阳从诞生以来就一直在进行着氢核聚变,由此生成了氦。在这样的聚变中,每秒将“消耗”六亿吨氢。经过计算,大约太阳还可以存在50亿年。但是,对于人类整体的生命而言,并没有这么长的时间。因为太阳会不断增加自己的热量,以至于人类难以生存,直至氢原子耗尽,开始氦核聚变。[7]这可能就是刘慈欣描写的氦闪爆炸。这之后,太阳将炸毁并吞没太阳系中所有适合居住的类地行星。这时,人类在太阳系中将无法生存,必须向外太空恒星移民。从技术的角度来说,就是改变地球的运行轨道,使之脱离太阳系,转移到太阳系之外的某个可能的天体之上。《流浪地球》这一虚构的情节告诉我们,当人类自以为处于某种优越地位的时刻,源于宇宙天体变化的影响,将给人类带来某种难以预测的考验或灾难。人类并不是自己的主人。人类只是宇宙中的一种存在。人类的发展进步、生存毁灭,除了自身的原因外,还有一个更大更有力更不可回避的原因——宇宙天体的运行。在中国传统文化的经典阐释太极图中,已经非常鲜明地为我们勾画出这种事物发展变化的规律。因而,我们有理由相信,刘慈欣的描写尽管仅仅存在于人类的想象之中,但具有真实的哲学魅力。
电影《流浪地球》剧照
三、宇宙的运动与人类的未来
不论宇宙具有多么神秘的品格,具有多少人类想象力难以企及的丰富性,具有如何浩瀚辽远的时空存在,人类对宇宙的探索、追寻、想象,其实都难以脱离对人自身命运的关怀。思考宇宙,并不仅仅是宇宙的问题,而更可能是人类自身的问题。只不过,因为人类能够积极地对宇宙的存在进行探求,使人类了解自身、解决自身问题的舞台变得更加广阔,更具可能性。尽管刘慈欣的小说为我们描写了宇宙的生动性、丰富性与可能性,但我们并不能说刘慈欣只是有关宇宙存在的想象者。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其作品打动人心的力量将被消减,其现实意义也将因此而不存在。他的作品很可能成为一种科技想象力的展现,而不是关于人类命运的思考。但是,无可否认,刘慈欣为我们拓展了关注人类命运探求的天地。今天,人类应该更多地突破局限于自身范畴来讨论问题。我们已经有了更广阔的时间、空间与可能性来思考自己的未来。刘慈欣为我们描绘出关注人类命运的另一种视角——宇宙的视角。
在《吞食者》中,人们与“吞食者”天体的使者“大雅”——小说中的人类因为对“吞食者”的否定而称之为“大牙”进行讨论——这真是一个极为形象的称呼。因为“吞食者”并不是仅仅吞食人类,而是要吞食各种适宜的天体。如果这个天体不具有这样能力的“大牙”,当然是不可能的。小说中有一段极具象征意义的对话。在非洲一处极为重要的考古遗址,据说是距今五万年之久的迄今为止人类发现的最早的城市——从考古学意义上讲,这样的城市是不存在的,因为那时人类还不会建造城市。考古学家声泪俱下地奉劝“吞食者”天体的使者“大牙”,你们真忍心毁灭一处灿烂的文明?但是,“大牙”却用蚂蚁来说明自己的行为。他说蚂蚁在自己的生活中也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帝国,这里有城市,有相应的社会秩序,有在它们看来同样灿烂的文明。但是,你们人类对这样的文明是什么态度呢?“所有这一切在三个小时之内被毁灭”——包括城市与城市中的一切,以及城市中所有的孩子和即将成为孩子的几万只雪白的卵。“大牙”冷酷地说,不要再谈什么道德了,“在宇宙中,那东西没有意义”![8]这就是说,人类的道德是在人类的层面具备意义的,而在蚂蚁的层面是没有意义的。同样,在宇宙的层面,人类的道德也不存在意义。对于庞大的宇宙天体“吞食者”而言,吞食人类及其生存的地球,才是维系自身持续运行——生命——的必然选择,才具有对“吞食者”而言存在价值的“道德”。这就如同人类在考古发掘中毁掉蚂蚁帝国一样。宇宙天体并不能理解或尊崇人类的法则,包括道德。也就是说,从宇宙的角度来看,人类基本不存在。当人类把自己的存在视为至尚追求时,宇宙天体甚至不知道人类这种“物质”。
但是,这并不等于人类在浩瀚的宇宙中没有尊严与价值。人类毕竟是宇宙物质中的高等生物、高级生命。他能够创造属于人类,因而也是属于宇宙的文明。虽然人类不可能改变宇宙存在的法则,但人类可以通过自己的理性、良知、审美来完善自己,并使自己的生存、发展在有益于自然、有益于宇宙的前提下有益于自身。
刘慈欣对人类具有的伟大创造力充满希望。这种创造力源于人类自身的努力、奋斗与想象力。创造力的存在使人类具备了提升自己、延续自己的可能性。在《流浪地球》中,人类发现太阳将要在四个世纪后发生氦闪爆炸,必须寻找拯救人类命运的办法。这就是使地球脱离太阳系,转移至其他星系。为此,人类创造了地球发动机,使地球停止转动,进而飞出太阳系,在外太空中运行。之后,要重新使地球自转,进入比邻星的轨道。这当然需要极度发达的科技,但首先是人类需要拥有丰富的想象力。而更为重要的是,整个时间需要延续2500年约100代人的努力。这当然是一个“幻想”中的计划,但并不是一个不可能出现的计划。因为据科学研究,太阳确实会发生氦核聚变。人类在遥远的将来确实会遭遇这样的考验。但是,当人类具备了非凡的创造力时,刘慈欣所幻想的“流浪地球”就可能成为现实。
人类作为一种宇宙现象,当然其所指是人类整体。但是,构成这一整体存在的却是个体。刘慈欣对人类个体的生命意义赋予高度的赞美肯定。在他的小说中,描写了许许多多的充满道义、追求、智慧与力量的个体生命。他们身上闪射着人类的光辉。在《朝闻道》中,刘慈欣为我们描写了包括物理学家丁仪在内的世界各地那些为获取真理而勇于献身的人们。他们为了知道宇宙中存在的众多“终极真理”,宁愿用自己的生命来获取瞬间的因知道了“真理”而得到的“解放”。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科学家们走上了真理的祭坛,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更重要的是,丁仪的女儿文文在母亲的强烈反对下又走上了探求人类与宇宙终极真理的漫漫长途。这是一个充满了象征意义而又不无悲壮的细节。人类,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将永不停歇,一代又一代的人,将永远充满好奇、活力和智慧。
刘慈欣特别赞美那些为人类整体利益献出生命的人个体。在他的全部作品中,无不洋溢着这种激动人心、感人至深的情调。这是人类有可能超越“现实未来”,走向“宇宙未来”的情感基础、精神基础与价值基础。在刘慈欣的笔下,有更多的诸如丁仪这样的具有强烈献身精神的人个体。因为他们的存在,将使人类保持着宇宙中最微不足道却又最辉煌灿烂的尊严。在《带上她的眼睛》中,那位娇小的女领航员为了人类能够了解地心而选择被永远封闭在“落日六号”地心飞船之中。在她看似柔弱的躯体中竟然蕴藏着那么强烈的对美的鉴赏欲望,以及为了更崇高的目标牺牲自己的信念与力量。与这位令人感叹的娇小的女领航员一样,一位从西北偏远乡村来到城市的青年水娃,在时代的变革中逐渐改变着自己的人生。他从一个在简陋的煤矿巷道里挖煤的农村青年,变为城市里的打工者,再到北京从事高空清洁,终于成为一名在外太空中调节气候的“中国太阳”的清洁工,并凭借自己的勤奋努力掌握了初步的太空知识。最后,他为了人类探索太空的奥秘,自愿选择乘坐“中国太阳”飞出太阳系,成为恒星际飞船上的工作人员。这一选择意味着,在水娃有限的生命中,永远也不可能回到地球,回到家乡。但是,这样的选择又是多么壮丽,多么令人钦佩!在刘慈欣的潜意识中,希望能够更多地激发出人本来具有的那种崇高的精神。正如汤因比在其《人类与大地母亲》中所言,“技术只是人类生活方式中非物质要素的授予条件,而人类生活方式中的非物质要素包括人的情感、思想、习惯、概念和理想,这些都是比技术更重要的人性表现形式。人不是仅仅靠面包活着,这是人类更为高贵的特征之一”。[9]
事实上,刘慈欣对人类的未来充满了隐忧。虽然我们还不能说他是一个人类未来的悲观主义者,但也不能简单地认为他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实际上,刘慈欣对人类未来既充满了忧虑,又充满了期待。在他对人类理性与良知充满期待的描写中,往往流露出对人类奋斗与奉献的某种伤感。因为他知道,“在遥远的未来,如果人类文明在宇宙间生存繁衍的话,人类必须创造超乎寻常的科技奇迹”。[10]也许,这种“超乎寻常的科技奇迹”在很多情况下与刘慈欣小说中描写的内容相近,诸如“中国太阳”、超弦计算机、地球发动机等等。而即使人类拥有了这样的技术,也仍然需要接受更为严酷的考验,诸如在太空中流浪千年等等。从这样的角度来看,刘慈欣认为人类仍然是悲观的。他对人类已经创造的文明形态也充满了质疑。他甚至希望人类能够有机会重新开始文明的创造。所以,在诸如《时间移民》这样的作品中,他让人类重新回到了蛮荒时代,以能够开始文明的新建。在《吞食者》《诗云》等作品中也均有类似的描写。他所希望的理想文明状态是“自给自足的、内省的、多种生命共生的”。[11]
如果说,这样的描写仍然是一种非现实的想象的话,刘慈欣也告诉了我们另一种对人类文明应该充满信心的理由。在《欢乐颂》中,刘慈欣借其中人物之口告诉我们,人类的价值在于,“我们明知命运不可抗拒,死亡必定是最后的胜利者,却仍能在有限的时间里专心致志地创造美丽的生活”。[12]当我们知道生命是有限的这一铁的法则时,仍然能够以积极的姿态、乐观的精神、奉献与奋斗的品格来对待每一天。这也许就是人类远高于其他生命的理性表现。现实生活正是这样。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终将会离开。但是,人们并不会因为这一不可改变的结局而消沉。人们仍然要创造、要享受生活的美好。这就是人类的理性与智慧,是人具有的高贵品格。刘慈欣曾经创作过一篇叫做《2018年》的小说。他借小说中人物之口说到,“时代总是越来越好的。”[13]这确实是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但也表达出刘慈欣对人类及其文明的乐观精神。在我们有限的生命中,能够为这个时代,为人类努力,总是幸运的。在人类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生存的地球,进而努力了解自己存在的宇宙这一进程中,“我们不断意识到宇宙的广袤,意识到人类不过置身于宇宙的一隅,在广阔的空间中是这样的渺小而微不足道。即便如此,人类依然有着无可取代的独特性。……新的生命组成、新的进化方法、新的宇宙理论在未来定会进入人们的生活,再次拓宽人们的视野。到那时,将会有一场新的革命等待着我们”。[14]在《欢乐颂》中,刘慈欣让太空音乐家弹奏着太阳,与人类齐唱《欢乐颂》:在永恒的大自然里,欢乐是强劲的发条,在宏大的宇宙之钟里,是欢乐,在推动着指针跳跃。这充满着激情与希望的歌声,将激励人们走向未来——不论是现实的未来,还是宇宙的未来。
[1] 转引自竺可桢:《天道与人文》,北京出版社,2011年,第18页。
[2] [法]亚历山大•柯瓦雷著:《从封闭世界到无限宇宙》,张卜天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3页。
[3] 刘慈欣:《时间移民•朝闻道》,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93页。
[4] 刘慈欣:《三体》,重庆出版社,2008年,第268页。
[5] [意]托马斯•马卡卡罗、[意]克劳迪奥•达达里著:《空间简史》,尹松苑译,四川文艺出版社,2019年,第173页。
[6] 许倬云:《中国文化精神》,九州出版社,2018年,第39页。
[7] [西班牙]曼努埃尔•托阿里亚著:《宇宙简史》,孟凡济、吴见青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203页。
[8] 刘慈欣:《时间移民•吞食者》,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198页。
[9] [英]阿诺德•汤因比著:《人类与大地母亲——一部叙事体世界历史》(上),徐波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5页。
[10] 刘慈欣:《带上她的眼睛》,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第378页。
[11] 刘慈欣:《时间移民•吞食者》,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218页。
[12] 刘慈欣:《时间移民•欢乐颂》,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339页。
[13] 刘慈欣:《带上她的眼睛•2018年》,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第374页。
[14] [德]托马斯•马卡卡罗、[德]克劳迪奥•达达里著:《空间简史》,尹松苑译,四川文艺出版社,2019年,第202页。
作者:杜学文 单位:山西省作家协会
《中国文艺评论》2019年第5期(总第44期)
《中国文艺评论》主编:庞井君
副主编:周由强 袁正领 胡一峰 程阳阳
责任编辑:胡一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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