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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讲好新的“中国故事”(蔡家园)

2023-08-24 阅读: 来源:《湖北日报》 作者:蔡家园 收藏

怎样讲好新的“中国故事”

——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参评作品阅读札记

日前,备受瞩目的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揭晓。经过62名评委分散阅读、集中审读、多次讨论和六轮投票,最后评出《雪山大地》《宝水》《本巴》《千里江山图》《回响》等五部获奖作品。这五部长篇小说题材各异、风格多样、思想深刻、艺术精湛,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近四年中国长篇小说的创作水准,显示了新时代文学取得的实绩。茅盾先生设立茅盾文学奖的初衷是为倡导具有中国作风、中国气派的现实主义创作,“对于深刻反映现实生活,塑造社会主义新人形象,较好地体现时代精神和历史发展趋势的作品,尤应重点关注”。经过四十多年的发展,茅盾文学奖已成为中国最具影响力的文学奖,确立了独特的文学史地位,树立了长篇小说的美学标杆,深刻影响着中国当代文学发展。本届获奖作品,集中而鲜明地体现了茅盾文学奖的导向性、专业性和开放性,在一定程度上昭示了未来中国文学发展的主流方向。

今年共有238部长篇小说申报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除了五部获奖作品,未获奖作品中也有不少优秀之作。这些参评的优秀作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在聚焦时代主潮、透视社会生活、转化创新传统、探索表现手法等方面均有不俗表现,在整体上呈现了当下长篇小说创作的新面貌、新气象和新追求,充分彰显了新时代文学的活力。因此,本届茅盾文学奖评选,亦可视为新时代文学阶段性的一次集中检阅,研究这些参评作品,对于如何讲好新的“中国故事”、推动中国文学由高原向高峰迈进具有重要参考意义。

本届参评作品给人的突出印象是,主题性创作数量众多。这些作品聚焦“国之大者”,真诚书写历史和现实,为历史画像,为时代放歌,为人民立传,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呈现出鲜明的价值立场。有些作品坚持守正创新,表现出独特的美学气质。

主题性创作大体分为两类:

一类是对中国革命曲折历程的新书写和对革命精神的再弘扬。《千里江山图》讲述地下工作者在危机四伏的隐秘战线上与敌人展开殊死较量,《远去的白马》讲述一位女共产党员在解放战争中出生入死而后又深藏功名的传奇故事,讴歌了中国共产党人的忠诚与信仰、勇毅与牺牲。前者吸收现代派小说技巧,借鉴电影中的人物出场和空间转换手法,巧妙融合虚构与纪实,不落谍战小说窠臼,创造了全新的革命英雄传奇叙事模式;后者成功塑造了支前女英雄——赵大秀的形象,为文学英雄谱系增添了新的典型,它还敏锐地提出一个问题,那就是在分享革命成果的同时,谁来为历史承担,抵达了同类题材的思想新高度。还有的作品开辟了革命战争题材书写新领域。像《人,或所有的士兵》聚焦战俘审判,从一个独特的侧面折射中国抗战历史。该作借助审判对战争展开深入反思,以强烈的人类立场和现代意识溢出了主题性创作的某些规范,呈现出新的美学境界。

还有一类是对新时代火热奋斗现实的描绘和对中国式现代化进程的书写。有的作品采取正面强攻的方式记录脱贫攻坚、乡村振兴伟业。如《白洋淀上》围绕白洋淀新区建设这条主线,以宏阔的历史视野观照当下各阶段中国北方农村发生的沧桑巨变;《经山海》将回眸历史上的今天与检视新时代的实践有机融合,生动再现了一个半山半海的小镇的转型与发展;《天露湾》以改革开放四十年为时代背景,全景书写江汉平原农民通过奋斗实现脱贫致富的艰辛创业史;《莫道君行早》聚焦武陵山腹地新农村建设热潮中的探索和突围,描写三个村庄由深度贫困到乡村振兴的蝶变历程。还有的作品选取特殊视角书写宏大主题。如《宝水》通过外来者的视角描绘豫北一个叫“宝水”的山村的四时风物、日常生活与传统风俗中悄然发生的山乡新变,《太阳转身》在讲述解救被拐儿童的英雄传奇的过程中巧妙展开了一个乡村的脱贫前史,《海边春秋》则通过讲述知识分子到海岛挂职解决开发项目与渔村搬迁的矛盾来艺术化阐释新时代发展理念的落地。

纵观这些主题性创作,集中表现出两个特点:一是创作主体内在变化显著:既有作家观念的主动调整——增强了历史主动精神,也有作家情感的主动调适——感同身受地与人民群众站在同一立场,还有作家行动的主动调控——热情、真诚、有力地拥抱时代和生活,描绘时代画卷,书写人民史诗,弘扬中国精神。越来越多的作家自觉地将个人的思想、情感与党和国家、人民的意志高度融合,与时代保持同频共振,努力认识时代、把握时代、穿透时代,力图揭示历史发展趋势和时代进步本质力量。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新世纪之初相比较,作家们的这种内在驱动力普遍且空前高涨。其次,从美学表达来看,这些主题性创作除正面强攻、全景书写之外,还注重选择新视角、小切口,凸显日常性叙事,着力发掘普通人日常实践中的“传奇性”,表现个体命运沉浮,折射社会重大变革。像获奖作品《千里江山图》讲述的既是一次机密行动,也是一次返乡之旅,作家通过对街巷、饮食、视觉和味觉的细腻描写,唤起乡愁和记忆,唤起对家国命运的关切,表现了对大变革时代的独特而复杂的体悟;获奖作品《宝水》通过外来者地青萍的视角扫描新时代中国乡村的嬗变,作家以平实细腻、富于地方色彩和生活气息的语言,通过对乡建专家、基层干部和普通村民等典型人物的塑造,为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的乡村振兴留下了一时一地的生动文学记录。作家们纷纷寻求更独到的切入角度、更深邃的意义开掘、更真挚的情感表达、更艺术的表现手法,努力将主题的高度转化为美学的高度,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主题性创作的文学品格。

本届参评作品的观照视野十分开阔,直面现实生活,回望历史烟云,关怀人间冷暖,关切人类命运,视点普遍下沉,写法多元并举,调子清新明朗,尽管讲述中国故事的方式多种多样,但现实主义仍然是文学主流。

获奖作品《雪山大地》讲述的是汉人干部融入草原与藏族人民并肩建起一座城市、创造人间奇迹的故事,全景式展现藏族牧民传统社会形态、生活样貌的变迁和精神世界的蜕变,对人与自然、人与动物、生态与发展等问题展开深层思考,叙事绵密细腻、风格厚重雅正。获奖作品《回响》紧紧围绕案情、情感与自我的多重矛盾和心灵创痛展开叙事,借用侦探小说的形式侦测当代人复杂的心灵世界以及异化的生存状态,将家庭、教育、情感、道德、真相、现实等理念在重新审视中予以照亮,堪称“纯文学”的典范之作。《云中记》讲述乡村祭师在大地震后回到故乡安抚魂灵,最后随村庄一起消失的故事,在多维叙事空间中探讨精神还乡和心灵救赎问题。《烟霞里》以个人编年史的结构方式讲述三代人“进城”的故事,在“长时段”的历史视野中截取“短时段”来审视中国现代化道路,探寻中华民族精神的深层结构。《谁在敲门》以一场生日宴会和一场葬礼实现了对乡村世界宏阔而精微的“生活史诗”书写,在世道人心之变中准确勾勒出时代之变与中国之变。《有生》以一种树状结构聚合乡土日常生活经验,娓娓展开关于生命、命运与百年中国史的“百科全书”式书写,突破了家族史叙事的固有模式。《漂洋过海来送你》通过“寻找”骨灰盒触及半个世纪以来社会重要事件与话题,在一种世界性视野(叙事空间设定在中国、阿尔及利亚、美国)中刻画三种看似截然不同而内在精神却息息相通的理想人生样式。《艺术家们》讲述曾经志同道合的三位艺术家在市场经济大潮中分道扬镳的故事,表现了不忘初心的知识分子在市场化时代对理想主义的坚守。《“活着”三部曲》(《逃出母宇宙》《天父地母》《宇宙晶卵》)融合日常生活与宇航发展,讲述中国人对生命与种族繁衍、生存与文明延续等的思考,探讨科学、宗教、艺术、哲学等在宇观世界中的种种可能性,以东方哲学的玄思和人道主义情怀热情礼赞宇宙生命。这些作品在历史、现实与未来的多维交织中叙述中国人的日常经验、情感体验与价值理想,绘制出全新的时代画卷和精神图谱,拓展了现实主义文学的表现疆域,丰富了现实主义文学的表现手法。

还有一类作品秉持现实主义精神,表现出鲜明的先锋姿态。《北流》以现象学的方式关照“生活世界”,采用传统的注、疏、笺、笔记等形式展开关于个人生命史、家族史、社会史和地方文化史的书写,在开放的历史空间中重组个体经验,从精神承担的角度重构宏大叙事,为长篇小说叙事创造了新模式。《潮汐图》通过讲述巨蛙被不同人群(疍民、醒婆、博物学家H等)捕获、贩卖、囚禁的经历,在对好景花园、动物园等“环形监狱”展开解构性批判的同时,对帝国主义和东方主义进行了祛魅,以富有魔幻色彩的叙述弥合了历史真实与虚构的界限,为当代汉语写作提供了新的书写形态。

总而言之,这些作品都可归入现实主义写作。从题材选择来看,作家们登高望远,立足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关注人类命运共同体、中国式现代化道路、人类文明新形态等全新时代命题,不仅讲述中国故事,也讲述世界故事、人类故事、宇宙故事。从思想层面来看,更加强调正向价值的表达,“绿色书写”、阳光书写取代了极端书写、黑暗书写;作品更多的是传递希望与光明、美好和温暖,而不是令人感到颓废、恐惧和绝望。从人物形象来看,文学史上从没有过的“新人”典型正在新的视域中浮现。作家们努力跳出既有经验,擦亮双眼去发现“新人”,通过表现他们不同于过往的感知方式、思维方式与情感结构、价值结构来揭示新的国民性,重塑民族灵魂。像《家山》讲述由传统宗法社会向现代文明艰难转型中的沙湾故事,成功塑造了一位中国乡绅——佑德公的形象。他睿智、公道、仁厚、宽容、信义,是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代表;他支持新思想新事物,但受知识结构所囿,无法理解自由平等新理念,因此只能作为历史中间物而存在——这也构成了他作为文学典型的独特价值。像《金色河流》以改革开放为背景,在财富传奇中凝视复杂人性与探究中国式财富观念的变迁,塑造了穆有衡这样一个带有末路英雄色彩的“小老板”形象。他既是生意场上精于算计的“凌厉角色”,又是沉浸在内心独白中进行自我审判的反思者,在当代文学中堪称一个全新形象。这些“新人”形象,既具时代感,又具历史感,既是个性化的存在,又指向民族文化心理,因此具有典型性。

本届参评的众多优秀作品从一个侧面证明,开放的现实主义文学在新时代焕发出新活力与新魅力。“无边的现实主义”生命常青——这个正在经历伟大变革的时代,生长着巨大的想象空间和无尽的书写可能。

所有的文学经典,无不是有根的创造性写作。中华文化就是中国文学的根,通过转化创新来激活其生命力,已成为作家们的普遍共识。本届参评作品还有一个鲜明特点,那就是中华美学精神得到极大张扬。不少文本立足新时代的要求,汲取优秀传统文化营养,既注重对传统文化精神的弘扬,也注重对传统文化元素的吸收和对传统表现形式的借鉴,令人感觉似曾相识,却又的确耳目一新。

获奖作品《本巴》以蒙古族史诗《江格尔》为素材进行创作,既未简单地重述历史,也未采取激进的现代性反思,而是采用史诗元素,融合先锋叙事手法,营造出一个似真似幻的文学空间。人人都活在25岁的本巴国度,主人公是几位天真的儿童或未出生的孩子,他们经历了三场被梦控制的游戏,最终通过梦与遥远的祖先和真实的世界相连接。小说将对时间与历史、生命与死亡、自然与人性等问题的思考揉进孩童的游戏之中,以寓言式书写追寻人类本源,为我们提供了全新的美学经验。

还有一些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根”性写作。如长篇历史小说《凉州十八拍》,以赵氏孤儿故事为引子,以《胡笳十八拍》为结构,讲述三代人对一方土地的赤诚挚爱以及对正义、忠诚的坚守,再现了在苦难中踔厉前行的中国人的心灵史;它以现代叙事手法融合传奇书写,以古典意象呈现当代精神,用文字构筑起一个苍凉雄浑、气象万千的西部世界,意蕴浑厚丰赡,风格沉郁顿挫,堪称一部面向未来、致敬传统的黄钟大吕之作。《燕食记》巧妙吸收和转化中国古典小说的叙事技巧,以食物为主线书写历史长河中小人物的精神成长,以器物为辅线探求生命、文化、理想的可能性,在过去与当下的交缠中、食物与器物的呼应里咀嚼历史乡愁;小说中的饮食文化具有象征意味,隐喻着历史变迁、人情世故乃至中国的文化伦理、美学精神。《平安批》聚焦作为血脉和文化承载物的“侨批”,讲述华侨在南洋的创业史,在百年世事变迁中书写一个特殊群体的精神世界,凸显重情重义、爱国爱乡的“中国心”,具有强烈的历史意识与深沉的家国情怀;小说很好地融合了传奇性和抒情性,叙事既绵密细腻,又荡气回肠。《铜行里》以铜行胡同的发展折射时代变迁,绘制了一幅沈阳古城的清明上河图,“鼎”和“软铜册”充满象征意味,在揭示铜行的商业道德、精神信仰与伦理秩序的过程中建构起中国精神。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当代文学在面对中国传统文化时,更多的是秉持批判立场,强调反思精神,在去芜存菁、返本归正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陷入“根”的迷失。而集中阅读本次参评作品会发现,作家们的“寻根”写作出现一些新变化:一是,以更加自信的态度面对传统,自觉从中汲取能够跨越时空、超越国度、富有永恒魅力、具有当代价值的文化精神加以弘扬。二是注重运用现代意识烛照传统文化,将中华美学精神与当代审美相融合,立足时代语境发明出新美学,创新文学书写,焕发中国精神。

纵观本届茅盾文学奖参评作品,其中有大量让人为之眼睛一亮的佳作,但也有一部分作品不尽如人意,存在明显艺术缺憾。譬如表现当下生活的主题性创作,在处理生活素材时存在概念化、浅表化和同质化问题,文本缺乏思想深度与美学个性,大大降低了作品的文学品质。这就促使我们不能不重新思考文学创作中的一个基本问题:在新时代,该怎么写?

怎么写,质而言之,取决于作家“发现”了什么。

“发现”的前提是对事物敏锐而准确的认知。怎样认知我们的时代,除了对人民性、现代性、传统文化、历史本质力量等的深刻理解之外,还应重视三个关键词:全球化、市场化与科技化。全球化带来的不仅是世界政治、经济、金融、科技、文化等的联系和融合,也带来诸多冲突,其中以文化冲突为最。在文化冲突视域下,文学有着广阔表现空间。它不需为冲突做结论,但它可以深刻表现人在这种处境下的生命感受、情感状态和价值选择。市场化带来的是功利主义,是世俗化、欲望化,作家们对此会异常敏感,在反抗中固守心灵的象牙塔,高扬价值理想。还有一个关键词是科技化,基因技术、人工智能的飞速发展,不仅正在改变人类的生活、生产方式,而且还将全面挑战人类社会关系、情感结构、伦理关系、价值取向等等。这是涉及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新问题,需要以更为宽广的视域去关怀。抓住这三个关键词,就能找到自己与世界、与时代、与他人、与自己相处的基点与方向,进而找到独特而有效的观照视野。

“发现”的关键是能否实现对事物的穿透。从哲学层面来看,只有建立起整体的价值观,才会拥有准确把握时代、穿透时代的能力。整体的价值观是指对世界的总体看法,即对自己所处的社会空间、自然空间的总的认识。所有伟大的作家,都是真诚地与时代相处,诚实地面对复杂的生命状态,顽强地坚持独立思考,在苦苦探索人生、探索社会的过程中形成自己的价值观,也就是对人类生存的形而上思考。他绝不会跟风,更不会媚俗。要想形成整体的价值观,绝非一日之功,而是需要作家付出长期的、痛苦的努力。在整体价值观的烛照下,必然有助于“发现”时代的秘密、生活的神奇和人性的幽深。

一旦拥有了独特而深刻的“发现”,剩下的就是寻找与之相匹配的美学形式了。于此才算解决了“怎么写”的问题。

在某种意义上,文学就是用审美之眼去“发现”和书写的艺术,这就要求作家必须敏锐感知时代,进而准确认知时代、善于穿透时代。本届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品,无不充满“发现”,充满对这个时代的真知灼见,这正是讲好新时代中国故事的重要经验。


(作者:蔡家园,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第二届青年工作委员会委员、文艺评论工作者职业道德建设委员会委员,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评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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