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余同友、木叶“湖泊叙事”读评
从某种意义上说,小说家与厨师相似,都是正经的手艺人,面对相同的食材,如何做出不同的美食,是最考验各自手艺的。这次同题材小说创作好比“厨王争霸赛”,主办方提供的相同食材主要有三样:湖、墩、牛,李云、余同友、木叶三位小说家各显身手,为东道主和读者献上了三道大菜,为同题材小说创作提供了三种写法。作为一名“食客”,我在此简要谈谈自己品尝三道美食的感受。
李云的《渔光曲》(《北京文学》 2023年第6期)围绕一对祖孙俩做文章,题目有意味,故事很简单,内涵很丰富。相较于90年前的那部反映旧中国渔民苦痛生活的电影《渔光曲》,李云歌唱的显然是新时代渔民的“渔光曲”:渔民上岸,长江禁捕和长江环保,都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这是主旋律;而与此同时,自然保护问题、乡村振兴问题、子女教育问题、干群关系问题、网络传播问题等新问题也层出不穷,每个问题都是当下的大问题,这是多声部。这种写法犹如把葱、姜、蒜、红辣椒、八角和桂皮与牛肉一起翻炒,然后加水以小火慢烧,大火收汁,端出一盘味透质烂的红烧牛肉。李云自己说,“自然对人一直是一种教化的作用。写这篇小说的目的是,在人与自然的相处中找到一种启发”。那么,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启发呢?年近七十、孑然一身的阿香婆不愿意搬离大上马墩岛,不仅仅是为了养牛挣钱,给儿子减轻负担,更是为了那片湖、那群牛和那些鸟,是它们陪伴和慰藉了她的一生,也是它们让孙子乔松戒掉了游戏瘾,让他体会到在京城难以体会到的自由与快乐,尤其在接生小牛的过程中获得一种成就感。阿香婆与自然之间的这种关系是平等的和谐的,这种情意是朴素的真挚的,也是白书记、杨瑶瑶以及上仓镇的普通妇女们难以理解的。在这里,李云启发我们思考的是,一种新的生态文明时代的人文主义和自然主义相结合的精神——生态人文主义。这是一种既包含人的维度又包含自然维度的新的时代精神,是人与自然的共生共荣,发展与环保的双赢。很显然,这种生态人文主义是对人类中心主义世界观与价值观的根本调整与扭转。当然,作者最后以“天灾”的方式,解决了阿香婆与当地政府之间的矛盾,同时很巧妙地避开了悬而未决的开发与保护的难题。我们需要思考的是,岛上的黑森林有一天会不会被砍伐,整个岛会不会被开发成一个众声喧哗而白鹭们无处栖息的游乐场?我们能保护长江生态,能不能保护整个自然生态?大开发与大保护如何并行不悖,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如何齐头并进?这不是阿香婆的事,也不是小说家的事,但或许是“白书记们”的事。李云为我们勘探了一种存在,也提供了一种启发,也就是说,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人文主义值得新时代的“白书记们”好好领悟和真正践行,唯有如此,“大湖浪涌,小岛葱绿,阳光正灿,人声鼎沸,古镇繁荣”的美好景象才不会只出现在小说的结尾。
余同友的《湖泊》(《星火》2022年第11期)围绕一对老夫妻做文章,故事很平实,很走心,也很悲情。小说把环保问题作为背景刻意淡化,而把木匠师傅汪长松和身患抑郁症的妻子王翠花之间相濡以沫、相依为命作为主题有意凸显,表现了老龄化、空心化乡土社会中老人的一种生存处境和心理问题。余同友曾说,短篇小说是一门聆听的艺术,理想的短篇小说很多时候不是写出来的,而是凝神倾听的结果。这次他凝神倾听的是这对老两口的人性的呼声。唯一抱养的女儿红波因为抑郁症而自杀,受了刺激的王翠花也因为抑郁症而时好时坏,面对这样的人生苦难,汪长松表现出“福贵”式的坚忍,他彻底放下他的木匠家伙,而费心费力“修理王翠花这只抑郁的老木船”,独自把十几头牛从上马墩拉回家来。作者显然是把汪长松当作中国基层民众的一个典型来塑造,但又没有过分渲染苦难,而是以夫妻二人之间不离不弃的深情来化解苦难,显得举重若轻。这种写法如同将一块腌制的牛排,放入热油锅中,两面小心地煎至七分熟,一份外焦里嫩的煎牛排就做好了。当然,个人感觉,整个小说的时代感较为缺乏,围绕人物行动的环境也缺乏典型性;尤其是小说写到汪长松意外摔断腿而困在岛上孤立无援的时候,王翠花突然完全好了,独自开着船来岛上找寻他。这种戏剧化的处理一定程度上降低了真实性,估计作者是想留给读者一个“光明的尾巴”吧,正如小说结尾所写的,“湖泊是多么大而远啊。水和天交接的地方,出现了一抹深蓝,蓝得透明,蓝得鲜艳,蓝得像古时候,蓝得让人心里咯噔一下。汪长松对王翠花说,你是对的,湖泊并不全是空空荡荡的,湖泊还是值得望的”,这大而远的蓝湖显然是人的心湖,这“值得望的”显然是对未来生活的希望。
木叶的《野放牛》(《山西文学》2023年第7期)围绕一对情人做文章,青年教师一丁与裁缝学徒一姝自由恋爱,却没有走到一起,上马墩上的一群牛成为他们曾经相恋的唯一见证,而如今也面临着要被处理掉的命运。六镇长、鬼子六七、报友报才两兄弟等各色人等陆续登台,各怀心思,一丁与一姝藕断丝连,彼此拉扯。作者仿佛是把裹上红薯淀粉的牛肉,与豆芽、大葱、姜、蒜、花椒等一起在水中焖煮,成就一道麻辣鲜香的水煮牛肉。小说对乡镇治理和民间伦理有着自己的观察和想象,写得比较真实到位;此外,对一姝这个人物的塑造比较成功,一姝有阿香婆一样的倔强,敢爱敢恨,奋不顾身,年轻时为爱情偷哥哥家的小牛犊,年老后为墩上的牛大闹镇政府,一丁是她的心结,牛是她的情结。这样一个一辈子为爱所困、一生未婚的女子,却最终被送进了县精神病院。这是一个女子的悲剧,但这又何止是一个女子的悲剧?当然,个人觉得,小说的标题“野放牛”很有野性、诗性,但似乎与正文之间缺少呼应;一丁与一姝之间的爱情也缺少感动人心的力量,有点落入俗套;小说的知识含量和精神含量整体来看较为局限。
总之,三篇湖泊叙事的同题材小说,都按照各自的创作意图,将湖、墩、牛这三个常量融会其中,又都以人这个变量为中心,或烧,或煎,或煮,各自创新,各具匠心,为当下小说创作提供了一种有创新意义的尝试。
(作者:江飞,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安庆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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