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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戏“新”唱的地域探索(刘新阳)

2024-04-19 阅读: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刘新阳 收藏
老戏“新”唱的地域探索

——评京剧《六国拜相》兼谈京剧地域性剧目传承

《六国拜相》又名《六国封相》《世态炎凉》,故事出自《史记·苏秦列传》和《战国策》卷三,戏剧初见元杂剧《冻苏秦衣锦还乡》,后明苏复之著有《金印记》(又名《合纵记》)传奇,《东周列国志》第九十回中亦有相关情节。京剧《六国拜相》是周信芳先生在1928年2月创作演出的新剧目,原名《苏秦张仪六国拜相》,周信芳先饰张仪,后自演苏秦。该剧讲述了战国时期,洛阳苏秦随鬼谷子学法,但未能在周显王处得到重用,失败而归为父母兄嫂所讥,有叔父苏守贤、妻子周氏助其川资“高车驷马,轻裘仆从”赴秦游说,仍未被启用,冻饿而归被家人羞辱欲投井,为叔所救,头悬梁锥刺股发愤读书,用合纵之说游说六国联合御秦,被燕王采纳,最终苏秦佩六国相印、富贵还乡的故事。该剧是麒派中期的代表剧目之一,周信芳先生在这出戏里所设计的[散板]和[摇板]唱腔充分地体现了麒派声腔艺术中不失高亢激越而又句句传情的显著特色。剧中要求苏秦在不同场次表现出儒生、穷生和拜相后华丽富贵的不同身份,可谓唱、念、做三功并重,使该剧对演员综合素质要求较高,这也正是该剧虽是麒派代表剧目,但在近年舞台上却很难一见的主要原因。

该剧的故事性强,全剧没有太多上板的唱段,取而代之的是曲折感人的情节以及精彩念白和表演,这使其自问世以来受到上海观众的欢迎,不仅很多麒派传人把该剧视若珍宝,在东北地区也受到京剧观众的欢迎。20世纪30年代以来,东北地区的张韵宸、曹艺斌等知名京剧演员就把该剧搬上东北哈尔滨的京剧舞台,此后如邢威明、焦麟昆、周仲博、李师斌、赵鹏升、焦秀山等一批东北知名的京剧名家也无不钟爱此戏。在长期的舞台实践中,不同演员在充分吸收海派京剧和麒派艺术营养的同时,又根据个人对剧本和人物的不同理解,结合自身条件演绎出在表演风格上不拘一格的《六国拜相》,使该剧在东北逐渐打破仅是麒派戏的格局,逐渐形成具有东北京剧风格的《六国拜相》。

就沈阳京剧院而言,20世纪80年代就有焦麟昆、周仲博两位名家先后演出过不同版本的《六国拜相》(他们又与浙江赵麟童先生的演出本各不相同),2003年顾景荣先生在周仲博先生的传授下又演出过该剧。如今又是20年过去了,沈阳京剧院的常东先生在99岁高龄的周仲博先生的亲授下,再次恢复排演此剧,并于不久前在沈阳首演,使这出既源于上海又具有东北京剧表演风格并具有近百年历史的京剧“第二传统”剧目,在地区、剧院、演员和观众中得到传承,这实在是一件可喜可贺的幸事。

这部剧原是连台本戏,需要两晚以上才能演完,但这种看“舞台连续剧”的观剧习惯却已不再适合今天的京剧观众。为此,周仲博先生在上世纪80年代后针对原剧场次多、演出时间长与个别情节、语言不尽合时宜的实际情况,对原剧的剧本进行必要修改、删节与整理,把原来至少需要两晚才能演完的连台本戏,精简为九场,在保证情节、人物不受伤害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压缩演出时间,进而使情节和演出时间更贴近今天观众的欣赏习惯。

俗话说“生书熟戏”,但在面对具体问题时,情况似乎又不尽然。如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把一些具有思想意义、舞台艺术价值并深受观众喜爱的京剧传统剧目,既保留住传统风貌,又根据当前审美与欣赏习惯不失新意地作出适当调整,将尘封多年的优秀传统剧目重新恢复出来呈现给观众,这也不失为一种使久未上演的传统剧目重新呈现京剧舞台之上的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这种已经貌似“不熟”的戏却依然能够吸引观众。

在“戏核”苏秦受辱一场戏中,常东先生饰演的苏秦肩背书箱,头戴高方巾、身穿富贵衣、腰系麻绳,清水脸,以极度落魄的穷相出场,这与赴秦国游说秦王时风流倜傥、志气满怀的苏秦,无论在扮相还是在精神气质上均判若两人,由此也把“黑貂之裘弊,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羸滕履蹻,负书担橐,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状有愧色”(《战国策》)的苏秦,通过京剧艺术的理解与艺术手法展现给观众。又在“金尽裘敝转回头。迈步入内复退后,羞惭满面泪双流。爹娘台前忙叩首,兄嫂面前礼节周。见她含泪容颜瘦,来而不往是何由”的[西皮摇板],和“一心指望功名就,世无知音意怎投?万言书献上不准奏,儿在咸阳枉逗留。金尽裘敝衣褴陋,爹娘呀……可怜儿三餐未下喉”的[西皮散板]演唱中穿插诸多表演与技巧,以近乎狼狈的姿态呈现出自秦国讨要而归面见家人时的内心感受,以及苏秦面对“妻不下纴,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时的复杂心情。这也招来苏秦在六国封相、荣归故里时,对家人表现出强烈的不满、奚落和羞辱,但最终在三叔苏守贤的劝说下,苏秦与家人和好,全剧通过不同人物[西皮流水]联唱的形式以大团圆告终,揭露了一些人为追逐利益、放弃梦想与追求,对待骨肉至亲表现出的嫌贫爱富情态,批判了在利益驱使下将孝悌友爱挤出躯壳的观念与做法。应该说,这样的主题在今天依然值得镜鉴,因此在今天恢复演出仍有其思想层面上的意义。

之所以笔者认为该剧在今天具有一定的艺术价值和现实意义,除上述思想意义外,还有三点原因。首先,沈阳的京剧观众似乎并未因这是一出尘封20年的老戏就对其失去兴趣,相反此次的公演还勾起部分老观众的回忆。演出结束时,作为观众,我就亲耳听到几位走在前面的老观众,边走边回忆他们在改革开放以后观看沈阳京剧院焦麟昆、周仲博、顾景荣先生先后演出该剧的情景。应当说,《六国拜相》在京剧老观众的心目中具有一定位置,并不存在接受上的断档与障碍。

同时,该剧对京剧青年观众来说,也并非是一出难以接受的老戏。它本来就是一出重于念、做并以情节和表演取胜的剧目,其中更穿插了很多的插科打诨,这使剧情并不沉重,剧场气氛也随之活跃起来。从对京剧欣赏的不同角度上说,该剧并不属于《空城计》《二进宫》《女起解》一类主要欣赏演员唱功的戏,加上此次公演的剧本又进行了一定的压缩,这使剧本的结构和演出的节奏都更适应于当今观众的欣赏习惯。

最后,《六国拜相》虽然够得上是一出老戏,但正因久不上演的缘故,又使这出久违了的老戏在今天反而成了一出“新”剧目。剧中还保留了原有的昆腔,以此展现京剧艺术本身丰富多变、不拘一格的艺术表现手段,最终让观众在视听效果上产生耳目一新的艺术感觉。

平心而论,如果唱“三斩一碰”或“杨失伍”一类在欣赏习惯上已经约定俗成的流派剧目,在整体水平上,东北乃至其他地区是唱不过北京、天津和上海的。这么讲,丝毫没有贬低地区京剧演员的艺术造诣,因为全国各地的京剧演员在演出上述剧目时,同样有着他们的师承、理解、发挥与创造。这样讲只想表达东北乃至各地的京剧和演员,应该因地制宜、因势利导地充分发挥本地域的优势,演出独具特色甚至是独有的剧目,充分汲取前人宝贵的艺术营养,走出一条与北京、上海京剧风格不同发展方向的艺术道路。正如几年前,上海京剧院经过整理恢复演出的《七侠五义》,以及第十届中国京剧艺术节“京剧艺术表演人才提升计划汇报演出”中的《清风亭》《琼林宴·问樵》《太真外传》《桑园寄子》《虹霓关》 《乌龙院·杀惜》等折子戏均让人看到了喜人的势头,这一趋势应该得到充分肯定并大力加以发扬。

就辽沈地区来说,作为“南麒北马关外唐”之一的唐韵笙先生生前所在的沈阳京剧院,先后恢复了《驱车战将》《未央宫斩韩信》《闹朝击犬》《二子乘舟》等唐派代表剧目,以及尹月樵先生主演过的《海瑞背纤》,这在一定意义上就是走出了适应自身的地域发展之路,此次恢复的《六国拜相》也是这一发展之路上的新探索,由衷令人感到欣喜。希望在未来合适的契机下,进一步恢复《郑伯克段》《绝龙岭》《十二真人斗太子》《怪侠锄奸记》(头二本)等具有复排价值的唐派剧目,把同样尘封多年的特色剧目,根据各自不同的实际情况进行适当的调整,最终将这批独树一帜甚至是独一无二的传统剧目搬上东北乃至全国的京剧舞台,其影响势必要比今天公演一部《六国拜相》所产生的影响和意义还要大。

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中心报告强调,“坚守中华文化立场,提炼展示中华文明的精神标识和文化精髓,加快构建中国话语和中国叙事体系,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展现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在尘封的传统剧目中挖掘出有益于当今社会发展、与观众产生共情主题的传统剧目,并加以整理和恢复,使传统剧目在今天绽放出绚丽的花朵,这本身也是对“文化自信自强”以及“展示中华文明的精神标识和文化精髓”的艺术践行。因而,真心希望在未来的京剧舞台上能够涌现出更多久违和代表全国各地不同艺术风格的特色剧目。


(作者:刘新阳,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辽宁省文化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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