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讨艺术的标准问题,好像多余。艺术本来就是很个性化的东西,很难把它科学量化。没有科学量化,何谈标准?书法也一样,怎么写算好,怎么写不好,各有各的标准,你能把它定于一尊吗?
诚然,从事艺术是非常个性化的劳动,没有个性不成艺术,但艺术又是社会实践的产物:由生活在社会中的人创造,为生活在社会中的人而创造,必须参与“生产—流通—消费”的循环,才能实现其精神、物质多重属性。因此,既然是人类社会生活的公共产品,势必拥有社会产品的共同属性,有共同的内在规律可循。一流艺术应该具备怎样的特质?
记忆的永恒(油画) 萨尔瓦多·达利
我准备了三条材料。
第一条材料来自英文韦氏大词典。它说:艺术是有意识地运用技巧和富有创造性的想象力,生产能为他人所共同欣赏的审美物品、环境或体验,以及由此而产生的作品。
这个表述抓住了艺术最重要的特征,可以拿来衡量一切艺术。
第一,所有的艺术都要有技术高度。没有技术高度,肯定不是一流艺术。但是技术高度不代表艺术全部。艺术需要高超的技术,又不局限于此。
所以它提出了第二个指标:富有创造性的想象力。艺术既要有高超的技术,同时要有独特的想象力和创造力,由此而构成作品的独创性。
王羲之为什么能成为书圣?因为他的技术是高超、独创的。他开创了二王行草艺术样式。他之前的行草书,来源于民间生活书写,鲜活生动,但简单原始。以王羲之父子为代表的书家,发挥了卓越的创造才能,对民间书法进行了锤炼升华,创造了典雅精致华美的行草,把汉字行草的视觉美提高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所以独创性,富有创造性的想象力,是一流艺术的第二个指标。
《汝不帖》 局部 王羲之
如果说,你的技术难度很高,也有想象力,很个性,但如果你的审美过于偏执,正如古语所批评的“履险蹈怪”,这样的艺术还不能说是一流的。为什么?因为一流艺术还需要有第三个指标,就是“能为他人所共同欣赏”,换言之,要拥有人类审美的共同性。
一流的艺术,应该是样式很独特,又是大家所共同希望看到的。它与艺术历史发展轨迹相吻合,是大家心中都想创造而创造不出来的,所谓“人人心中有、人人笔下无”的东西。独特性必须以拥有公共性为前提,否则难臻一流。因为如果你创造的东西始终(历史上有艺术家观念超前了,可能一时不能为社会所认可,但最后还是被接受了)不被社会接受,那么它的所有艺术都必须具备的社会属性就不能实现,也就无从谈一流不一流了。
因此,判断一个艺术家或他的艺术是否一流,你只需要看三点:他的技术难度怎么样?艺术个性怎么样?他的个性化是否具有审美普遍性,能够为大家共同欣赏?三个条件都在高段位符合,就是一流艺术,这样的艺术家就是大师。
艺术史上所有的大师都有共同的特征:技术高超,不能简单被模仿;思维独特,和前人及同时代人拉开了距离;他的创作揭示了某些前人没有发现的规律,具有普遍的示范意义,得到广泛推崇,拥有广泛追随者。
西方文论史上有一句名言叫“熟悉的陌生人”,这是俄国文学评论家别林斯基提出的。所谓“熟悉”,指的是它符合艺术规律,大家都希望看到;同时它又是陌生的,因为过去没有,是原创的第一个。它的“陌生”里面包含了我们大家所共同期待得到而自己无法企及、没有能力去创造的东西,所以是“熟悉的陌生人”。
别林斯基
“熟悉的陌生人”是个很贴切的比喻。我们书法家一生努力的目标,就是创造汉字形象的“熟悉的陌生人”。它是熟悉的,符合规律,符合历史发展轨迹;又是新面孔,是过去书法家不曾创造的。它是在艺术规律的轨道上自然生长而超越原有格局的东西。
艺术的“新面孔”必须是有高度、合规律、对成法的合理突破,不是闭门造车、突发臆想、胡涂乱抹。要胡涂乱抹创造个性很容易,但是它不具有公共性。艺术创新,难就难在这儿:它又必须是陌生的,又必须有熟悉感,是我们期待创造而未能实现的,正如黑格尔所说的“这一个”。
所谓的大师,就是这样一些人,他们以其独具的艺术敏锐,捕捉到了前人未曾发现但具有人类审美普遍性的艺术样式,通过其作品而加以呈现。
王羲之之所以成为大师,就是因为他以独具的艺术敏感,捕捉到了汉字书法造型的新形式。他对汉字字形有超人的处理能力,他的处理方式和前人同时代人都不一样,同时又是人人看了都心为之动、情为之移的。他在书法领域一举手一投足,都切中大家对汉字书写的审美期待;大家都心悦诚服,自觉以他为法。他随便写个便条,都被尊为法书,成为经典,这就是大师。
第二个材料,来源于2006年我在法国奥赛博物馆偶然看到的一本书《怎样跟孩子谈艺术》。本书选了文艺复兴以来西方美术史上30位经典大师的作品,一页一图,一段鉴赏文字。书里的大部分内容都是我熟悉的,只有后面半页纸,给我以触动。那是一段导读,题目是“什么使一个艺术家伟大”。我仔细看了这一段,觉得很受启发。
它里面谈到了伟大的艺术家,是创造一种新的观察(看)和表现(画)事物的方式的人。引西方绘画大师为例:达芬奇这么画,到了莫奈,变成那么画;印象派之后,又变了。塞尚、马蒂斯、梵高等,个个风格独特。
《撑洋伞的女人》 莫奈(左)、《梵高自画像》 梵高
第二,这种方式根植于时代——来源于大众;但超越时尚——比一般的民间水平要高;它打动了众多的同时代人——大家看了以后都觉得好;获得众多的追随者——也就是说获得了大众的拥护。最后这一条是什么?其实就是我们前面讲的第三个要素,符合审美的公共性。
第三,他的创造影响了同时代人,成为一种模式——有独创性;但不能轻易被模仿——有高度,不是简单的。
这本由西方学者撰写的普及读物,在谈到“什么使艺术家变得伟大”时,实际上也是谈到了三个问题:一是独特性(创造了一种新的观察和表现事物的方式)。二是公共性(大家都喜欢、追随)。第三是受到大家的追捧,但不容易模仿(有技术高度)。所以回过头来看第一个材料所讲的三要素,二者表达方式不同,思想实质是一致的。
西方艺术在历史上一直很重视传承,重视个性化和公共性的统一。近代以来,它对个性化的要求更高了。从艺术观念到语言媒介、表现手法,都尝试和历史固有模式拉开距离。表面看起来,好像是颠覆性的,甚至出现惊世骇俗的极端例子,对一切艺术采取否定的态度,只破坏,不建构,但就其近现代艺术主流而言,无论哪个流派,都要求建立自己相应的艺术哲学理论基础及创作逻辑体系,为自己的艺术普适性与合理性做出学理阐释。因此它的最后归宿,还是追求个性化和公共性相统一。
中国艺术有我们自己的道路。中国艺术的观念方法比较特殊,书法尤其如此。书法史给定的艺术创新轨道是:先临摹,后创造。
临摹是创造的先期准备,创造是艺术的成熟升华。书法的规律,是承古开新。承古的目的,是掌握技术、熟悉规律,在此基础上,再向上跃升,创造独特的艺术样式。书法家职业生涯的目标,就是在学习前人的基础上,往前推进一点点。书法史的一座座丰碑,即由此而形成。
关于一流艺术的标准,前面两段引的都是外国资料。下面我们看看中国的艺术理论。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强调,传承中华文化,绝不是简单复古,也不是盲目排外,而是古为今用、洋为中用,辩证取舍、推陈出新,摒弃消极因素,继承积极思想,“以古人之规矩,开自己之生面”,实现中华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上文引用的两句古文,来源于清代画家沈宗骞的《芥舟学画编》,文中这样写道:“苟能知其弊之不可长,于是自出精意,自辟性灵,以古人之规矩,开自己之生面,不袭不蹈,而天然入彀,可以揆古人而同符,即可以传后世而无愧,而后成其为我,而立门户矣。”
一个艺术家,怎么才能成功?要“知其弊之不可长”,知道问题在哪儿。要“自出精意,自辟性灵”,即要有独特的想象力和高超的技艺。“以古人之规矩”,那就是要遵循历史的规律。历史的规律怎么来的?无数代书法家共同摸索总结而成。实际上它讲的即遵循社会审美的共同规律。在这个基础上“开自己之生面”,创造独特的艺术风貌,要“不袭不蹈”,是原创的,同时又要“天然入彀”。这个“彀”是靶心,“天然入彀”就是很自然地与艺术规律相契合。这里强调了我们既要继承前人,又不能完全蹈袭古人;要努力创造个性,又必须符合规律。沈宗骞说,艺术家只有这样,才“成其为我”,配在艺术史上自立门户,传之后世。
分析显示,两百年前的中国画家阐述艺术法则,和20世纪国际学术界所总结的艺术原则完全吻合。“自出精意”“以古人之规矩”包含了技术高度和历史规范。“自辟性灵”“开自己之生面”“不袭不蹈”,是要有独特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而“天然入彀”“揆古人而同符”,显然讲的是审美的公共性。虽然东西方艺术文化背景不同,他们所处的时代也相隔甚远,但对于艺术的基本认知,却是何其相似乃尔!可见人类无论古今中外,对艺术审美,有其共同追求和法则。
技术、个性化、公共性,三者对艺术同等重要,而个性化和公共性的统一,又尤为艺术家能否走向成功的关键。
纵览中外艺术史,历史上能成为大师的,都是既非常个性化,又非常具有公共性。书法史更不例外。
王羲之的伟大与不可取代,在于他是百分之百的个性化,又是百分之百的公共性。所以他的艺术,全盘被接受为经典法则,他成为标准的制订者。
《快雪时晴帖》(局部) 王羲之
几千年来书法家习行草,都以王羲之为标准,为什么?因为他的艺术个性最大程度上实现了书法审美的共同性。历史上有的书法家可能是50%具备公共性,50%不具备。这样的书法家,可能就是二流的。他的东西,一部分切中艺术普遍规律,有普遍价值;另一部分则仅有个性而已,不具普遍性。因而整体而言,他只能呆在时代的边缘。而王羲之、颜真卿,他们都是百分之百,他们的东西大家都觉得好,人人都想学。他们确实是做到了最大幅度的个性化,同时实现了具有最大社会公约数的艺术审美公共性。
所以衡量一个艺术家、艺术作品,第一看他的技术高度,第二看他是否达到了充分的个性化,第三看他充分的个性化中又是否包含了充分的公共性。在此前提下,他的个性化中多大程度上包含了公共性,决定他多大程度上能被历史接受,获得什么样的广泛认可,获得多高的历史地位。中外艺术史,以此标准衡量之,即可见高下。
(作者:郑晓华,中国书法家协会分党组副书记、秘书长,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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