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家有“入世”与“出世”情怀,“出世”有“避世”“抗世”“逆世”等多种方式。“逆世”情怀由来久矣——人类在自我生命价值日益更新中,必然遭受种种现实力量的阻滞,难以避免会有压抑、苦恼、不幸、哀痛等情绪,人们生活勇气、态度、心理必然打上承受这种境遇的烙印。这种情怀也直接导致艺术的生发、创造、变革,这种艺术的审美中也带着浓厚叛逆色彩。书家有“入世”担当,有“避世”理由,也有“逆世”正确性,一定程度上,在冲突、抗争、苦痛与死亡中涅槃的艺术品质,更能焕发出经久迷人魅力,如同黑暗中燃烧之烛光,更能照亮人生高贵与卑污、清明与龌龊,更能厘清艺术之高雅与媚俗。
时代造就“逆世”书法家
“逆世”书法家对社会变迁、人生苦痛有着强烈体验与超越意识,具有自觉自为的愤慨和忧患意识。但“逆世”情怀包含着社会历史发展某种必然要求,其审美内容、价值及其存在形态,会随着历史发展变化而变化,所以不能以过去或未来某种观念,衡量此时处于一定条件下形成的“逆世”价值。作为一种社会整体价值观补充,作为书法家情怀多元构成单元,作为书法艺术审美体系支撑力量之一,“逆世”情怀其存在同样具有重要社会进步意义。
与魏晋书家“避世”不同,在元代生存着一批“逆世”书家。时代板荡,13世纪蒙古贵族凭借马背骁勇戈剑霜锋, 1279年击破南宋统一国家。其时,国家政权主要掌控在蒙古贵族手中,汉人仅为其附庸赘属,这使得元代汉人书法家思想极端痛苦,身心压抑,这种心灵创伤不可能不导致书法家“逆世”情怀跃出与迸发。此时,以吴镇、杨维桢、倪瓒、陆居仁等为代表的一批书家,“逆世”情怀高涨,他们以与世有逆、铮铮气骨、清高孤傲面世,以写意、反对形似、点画狼藉、迥乎独异来表达自己悲怆、苦闷以及绝望心态。在生活上,他们身处泥淖之中而求精神独处,黄公望、吴镇都曾在市井以占卜为生,或行尸走肉,或穷困潦倒,以此来消磨岁月流光。吴镇之书,观其《草书心经卷》,笔迹苍莽如石松郁郁,节奏迅猛似疾风骤雨,结字结体时有讹误,愤世嫉俗之气,睥睨时事之心,显而易见。杨维桢之书,观其《真镜庵募缘疏卷》,拗逆无秀润,冷峭不婉约,笔画波磔宕跌,欹正多变,长短参差,轻重起伏,视角反差大,显得粗服乱头。明代吴宽《家藏集》中说他“大将班师,三军奏凯,破斧缺斨,倒载而归”,正是他背潮流、逆社会之客观写照。倪瓒之书,观其《致慎独有道诗札》,笔画提按对比强烈,爽峻苍健,虽出身仕家,但毫无王孙富贵气象而尽显落拓之相、江湖之玩、激愤之慨。
杨维桢《真镜庵募缘疏卷》
虽然悲愤,但是“逆世”书家无法也不可能变改少数民族统治社会格局,只能以自己微弱之力来与世反争,求得心灵一隅平静。但作为一种既定特有书法现象,也确实给元朝书法带来栩栩亮色,在以赵孟頫柔媚书风主色调下,多了一些不同异彩,繁富着书法审美百花园圃,其进步意义仍然熠熠生辉。
“逆世”之中见真善美
“逆世”审美是一种严肃、深沉、高品位之美感形态,只有书法家与对立面产生严重矛盾冲突,才有可能形成并不断发展。唯此,书家情怀和审美才不至于被对立面归顺、同化乃至湮没。
几乎所有艺术都追求“真”,庄子在《渔父》中说:“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宋董逌在他《广川画跋》中说“妙得生意而不失真”,“真”即生命,艺术需要作者拥有一颗淳朴之心,亦或称“赤子之心”。“逆世”书法家因经受磨砺之多、挫折之甚,更能强烈追求自身生命之价值,更能深层思考社会、人生、审美之意义,得以在苦难中享受生活之乐趣,以超越苦难来感受生命之欢娱。他们不虚假乐观,不自甘平凡庸俗,以一腔真诚创作出“率真”之艺术。亦如明书法家徐渭,一生颠簸流离,在忧惧发狂之下9次自杀而未死,后南游金陵北走上谷,晚年贫病交加,但徐渭洞悉世事,看破红尘,得以成全“真我”,回归生命自然本真之状态,以崇尚个体独立与自由跨进书法艺术之圣殿。求“真”务“真”乃是徐渭书法审美核心,他在《书季子微所藏摹本兰亭》中说:“世间诸有为事,凡临摹直寄兴耳,铢而较,寸而合,岂真我面目哉?”他勇于超越时代打破以台阁体为主导之时代书风,开启和引领“求真”书风兴起,把明代书法推进新阶段。
传统艺术崇善尚善,《礼记》中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就书法功能来说,崇高足以激励人心,但悲壮更能激发前行勇气。“逆世”书家大多有着“悲壮”“悲哀”“悲愤”人生,人格炼狱般锻造,既给他们艺术涂抹上“悲壮”之油彩,也给他们艺术浸润着催人奋进之元素。所以,“逆世”书法艺术,比起“崇高”“优雅”“洒脱”审美,更能折射出不屈服不折挠之缕缕灵光,散发出书法家至善与倔强之灵魂。
“美”深深根植于生活之中,归根结底是一种生活高度反映。世俗生活与艺术世界虽然都有“美”之存在,各有特点各有区别,但优劣雅俗不同。“逆世”书家生活在社会最基层,对审美艺术更具敏锐性更具穿透力,更能洞察出审美内质,更能抽象出纯粹之审美价值。祝允明,又一个历尽坎坷的书法家,他出生于明朝一个书香世家,屡试不第,后虽官至山西布政司右参政,但因排斥宦海生活而渐次养成“逆世”情怀。他主张艺术以“美”为归宿,认为只有功力而无精神境界,就没有“美”产生,他的《闲居秋日》《致元和手札》《燕喜亭记》无不秉承这一原则,不屑于步钟繇、王羲之、王献之后尘,一扫妍艳甜熟之风,展示出古拙雄强、豪放纵逸阳刚之美。所以后人评之,也多从“美”入手,清代朱和羹《临池心解》认为:“祝京兆大草深得右军神理,而时露伧气;小草则顿宕纯和,行间茂密,亦复丰致萧远,庶几媲美褚公。”
祝允明《闲居秋日》
“逆世”审美所向
纵观“逆世”书家之作品,大多表现一种“沉郁顿挫”情感,这主要缘于书家忧愤、孤冷之心境。书法家为发泄忧愤,便常以“深幽孤峭”来寄托心中“幽情单绪” 。前文所述书家徐渭,其《青天歌》通篇字忽大忽小、忽草忽楷、忽轻忽重、忽枯忽润,以反秩序、反统一、反和谐之品质来表达自己怨愁满腹、愤世嫉俗之衷肠;其《草书轴》更是字字之间、行行之间,稠密拥挤,蜂蚁簇居,线条运行多扭曲盘结,踉跄跌顿。
为表现自我坚韧不拔、顽强不屈之生命力,“逆世”书作大多给人感觉有枯藤苍老、怪石嶙峋之境界。北朝王愔《古今文字志目》、南朝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南朝王僧虔《论书》曾对往古书家风格逐一比较,拟象尽管繁复多采,有高雅、有放逸、有疏宕、有纤细,但只要表现出雄健苍劲风格之书法家,多顶撞世事、不谙尘嚣,而呈流畅媚柔之书家,大多仕途坦畅、适命而安。究其苍茫风格成因,这一方面得益于书家对岁月迷漫之茫然——生活剥蚀、前程惨淡,使得他们文字变得苍古,生发含蓄幽深、扑朔迷离境界。另一方面,得益于书家强悍倔强之性格浸漫。他们因不随流而行,书写便多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明末清初书家王铎,时人誉为“神笔王铎”,其《拟山园帖》和《琅华馆帖》笔画圆浑健如钢筋,横平竖直迅捷如雷,大有暮色苍茫残阳如血之景致。
王铎《拟山园帖》
“逆世”书法家大多不回避“丑”,相反,他们认为形式之“丑”正是美本质需求。“扬州八怪”书作不仅有对失意人生之牢骚和对社会不满之发泄,也常以峥嵘殊绝、饤饾杂陈怪异书风张扬于世。金农就是以“丑”为美之典型书法家,书迹怪古奇逸,自称为“漆书” 。“漆书”这个词原并无褒意,常指头粗尾细特殊之用笔用墨方法。为求“丑怪” ,金农用墨乃自选“五百斤油”,幽光徐漾,写出字凸于纸面,稍一触指即为墨染。那丑怪趣味,便全融合在这黑、厚、重、凝之墨色中。
(作者:嵇绍玉,中国文艺家评论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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