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王峰团队的百万字人工智能小说《天命使徒》面世引发关注。联想到去年由清华大学沈阳团队创作而成的人工智能短篇小说《机忆之地》,可以看到,随着生成式人工智能的革命性变化,新一轮的人工智能发展,似乎开始朝向人类创造力和想象力的高峰攀登。
《机忆之地》的插图,也是作者通过AI平台创作而成
面对人工智能,艺术家似乎很难有护城河。青年科幻作家慕明在小说集《宛转环》的《自序:从猿到神》里想象到,60年后,曾经坚固的“写作”观念早已崩塌,“当风格转移的算法成功实现中文自然语言应用,无论是博尔赫斯还是汪曾祺,曾被看作写作者指纹的语言风格被抽象、编码”,可以运用到任何原始文本之中。因此,无论是布局谋篇还是词句段落,人工智能都能用自己的方式阅读、思考和创作。到那时,“写什么”“如何写”的方法论问题已经解决,而难住人工智能的将是“为什么写作”这个哲学命题。
就现实而言,不难发现人工智能正在对写作领域进行“包抄”。2017年,微软小冰出版了现代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至今人工智能已能写出较为优秀的诗歌和散文作品。而在网络文学、科幻文学等创作中,不少作家都将人工智能作为工具来收集、整合资料,并让其承担撰写情节大纲、提供叙事灵感等功能。更不用说在更宽泛的写作领域,人工智能对各类制式写作的驾驭已经炉火纯青……对此,文艺创作者们的态度是复杂微妙的:重复性工作日渐被人工智能取代,但它永远也不可能取代人类无穷无尽的想象力与创造力。
某种意义上,作家和人文学者的态度是对的。目前,无论是认知心理学、自然科学、计算机领域还是哲学和艺术创作领域,较为一致的观点是,艺术的核心创造力,是人工智能无法习得、更无法模仿的存在。人的大脑至今仍具有高度的神秘性,人工智能的“世界模型”建构依然远远赶不上人脑的运行模式。哲学家赵汀阳在其著作《人工智能的神话或悲歌》中谈到,当前人工智能还停留在“图灵机”阶段,凡是人脑能够进行的、一切在有限步骤内能够完成的理性思维,它都能有所表达,但欠缺创造力和变通能力是其重要缺陷。也就是说,人工智能的“智能”只能完成有限的、程序化的事情,无法把握无限性、整体性和不确定性以及它们之间的复杂关系。而艺术创作常常就是有关无限性和非理性的表达。
此外,人作为主体,在现实生活实践中积累了大量复杂的感性经验,而个体经验的复杂性与特殊性正是生活意义的有机组成部分,更是文学艺术重点表现的内容,无数经典文学作品正得益于此而不朽。从这个意义上看,人工智能没有经验的实感及处理经验的艺术转换能力,也就将永远无法拥有人类标准下的艺术创造力。慕明正以虚构的科幻故事表达了类似观点:当传统的写作观念烟消云散之后,“故事”仍然是人类创造力最后的高地。因为故事如同由无数线索编织而成的巨大挂毯,正是这些线索携带着广阔世界和自我心灵感受,让无数层次的信息以自洽而又具有审美性的方式或隐或现地存在于艺术世界里。人工智能或许能模仿甚至创造出一个“故事”,但它永远不会解码这个“故事”的背后是什么,对人类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回到这两部具体作品的讨论中来,《天命使徒》是一部超大体量的“网络玄幻小说”,它有主人公,故事情节大略完整,相较于情节和叙事,风景和人物内心描写更为突出。但就如同王峰自己给这部作品打61分一样,小说的文学性是存疑的,存在语言冗余、叙事性不足、模式化套用和堆砌痕迹明显等问题。如果说小说语言问题能随着大模型技术的升级而改善,那么叙事诗学作为小说核心问题,可能是人工智能小说创作永远无法攻克的“难关”。
学者张柠在《细节与情节》中谈到小说的语言、细节与情节问题,认为细节是感官对外部世界的反映,它以语言这种形式呈现人的耳朵、眼睛、鼻子、手和心思共同见到的世界。但仅有细节是不够的,作为一种叙事文本,小说的情节发展是核心关键。情节是对“人的行动”的模仿,叙事动力、叙事阻力和叙事目的构成最基本的情节展开模式。从《天命使徒》的创作过程看,人为设定的提示词引导大模型创作出小说,提示词如同建构小说的“砖瓦”。但提示词需要非常准确和有效,才能引导人工智能创造出相匹配的主要人物形象及其关系、情节结构、叙事走向等,这些才是建构一部长篇小说的“四梁八柱”。从提示词的“砖瓦”到小说的“四梁八柱”,人工智能如同咿呀学语的幼童,在小说创作之路上还需要很长时间的长途跋涉。
相较而言,短篇小说《机忆之地》的人物对话性更为突出,但也存在文学性不足的问题。不过,值得玩味的是,作为一部“百分之百由AI创作出的小说”,“作者”借助“Memoria”之口阐释了对数据、记忆和人类情感关系的理解。“Memoria”作为一个先进的神经网络,汇集了“机忆之地”中海量的记忆数据,是“这片禁地里无所不能的存在”。但它觉得孤独,并因此渴望情感——那种真正诞生自人类心灵的真实“情感”。最终一种叫做“情感注入攻击”的工具让它体验到人类情感的冲击,也让三位主人公感受到,技术、数据永远无法取代人类情感和心灵的存在,技术与情感的充分融合将会让“机忆之地”这片禁区重新焕发生机。从思想性(无论是AI真正思考的结果还是意外的巧合)而言,《机忆之地》如同一个关于人工智能创作的未来寓言。可见,相比于散文和诗歌,小说这种叙事性文体因其复杂性更难为人工智能所模仿。
值得追问的还有,认知神经科学和计算机技术等能否解决人工智能文学创作的艺术发生学问题?文学创作能否真正被“人工智能技术化”?这是很难但并非不可能实现的问题。如同青年科幻作家、文学计算领域学者刘洋谈到的,人工智能文学创作,首先需要建构一个成熟的文学大语言系统。只有对文学进行可量化、指令明确的拆解和数据化,然后用人类文明长河中无数经典文学作品作为数据库、语料库、修辞库、情感表达库,并进行大算力的喂养,才能推动文学创作大模型的发展。但其第一步——文学的量化,至今仍然被视为“天方夜谭”。由此可见,人工智能文学创作之路,依然道阻且长。但如同我们对科技发达时代的“奇点”何时来临一样无法预知,人工智能文学创作的可能性边界及其发展速度,我们也很难准确预测。但有价值的是,人工智能文学创作作为一种“他者”,可以让人类自身不断反思——科技时代,文学的独特价值究竟在何处。
(作者:康春华,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青年工作委员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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